当一身黑袍的程欢出现在御书房内时,皇帝瞪大了眼睛,齐宣也是心惊不已。只见程欢一只袖袍空空荡荡,原本一头乌黑,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已是斑白如灰,他那原本精神焕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脸色更是有些发白,那高大威武的身躯也有些驼了,精神也有些不振,看上去跟六七十的人差不多。
一生辛苦只为国,几经波折家不过,宦海沉沦生涯短,江湖生死沧桑浮……这就是程欢!
皇帝与齐宣都没想到,程欢出京才几个月?回来居然已是这副模样……谁能想得到?又有谁敢相信?
皇帝看见沦落到这副模样的程欢,他的态度又变了……
“臣程欢,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程欢单手撑地叩头,那姿势看起来就相当别扭。
“免了免了,程卿,你都这样了,不必行礼了。”皇帝连忙抬了抬手。
程欢站直身子后,伸出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子,说道:“圣上,东华会之起源,作乱缘由,经过,其中曲折皆在此中,请圣上过目!”
齐宣走下来,走到程欢身前,一手接过折子,另一手却抓住了程欢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他眼神里透出一丝哀伤之色,又很快将手松开,转身将折子递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折子,折子是温热的,上边还有程欢残留的体温。皇帝将折子搁下,喊道:“来人,赐座!”
一个小太监将软垫座椅搬了上来,程欢谢恩之后坐了下来。
皇帝淡淡道:“程卿,你辛苦了,你成了这般模样,朕心甚痛,你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程欢答道:“圣上,臣已是个废人,臣不要赏赐,只求一事。”
“讲来!”
程欢抿了抿嘴唇:“臣想告老还乡!带我的家人前往南方老家,了此余生。”
皇帝毫不意外,程欢的辞呈早在他回京之前就交上来了,只是他一直没批而已。
皇帝笑了笑:“程卿,你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为何要告老还乡呢?你也不老啊,你今年才五十吧?”
“可是臣,臣已经是个废人了……”
“废人?不。”皇帝翻开了龙案上的折子:“你的笔迹,朕认得出来,你这字仍然写的很端正,你的才思,你的智慧还在,你怎么就是废人了?”
“可臣只有一条胳膊了……”
“呵呵呵呵……你就算是一条胳膊,十个苏博绑在一起也打不过你啊,那苏博年纪比你还大呢,他也还在任上啊!”皇帝不以为然道,似乎断了条胳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程欢有些焦急,但他想了想,不能急,于是说道:“圣上,我这等残废之人若还留在枢机院,只恐有损朝廷威严……”
“呵呵呵呵……程卿,你劳苦功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朝廷的威严是你们打出来的。你是为朝廷负的伤,断的臂,朝廷若是不养着你,岂不显得朕刻薄寡恩?朕倒要看看枢机院哪个敢笑话你,哪个敢笑话朕的左膀右臂!”
皇帝一脸威严,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
齐宣听的脸上肌肉不由抖了一下,而程欢更是紧紧锁起了眉头。
“圣上,臣……”
“好了程卿。”皇帝朝他笑了起来,“你既然想不出要什么赏赐的话,那朕来替你想,你先回家跟家人团聚吧,这阵子你休息就好,什么都不用管,枢机院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待朕为你想好了赏赐再安排你如何?”
皇帝笑的人畜无害,程欢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下来……
到底还是没能辞脱啊,程欢暗自叹了口气……
他走出皇宫,步伐不再沉稳,他抬头看了看天,想了想,先回家吧,毕竟,好久没见家人了。
他的家在城北的帽儿胡同里,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宅院里边只有他的妻子与一双儿女,以及一个管家,两个丫鬟。他清廉至极,甚至家产都没多少。
他迈着步伐走到了门口时,却看见了自家门口有一队甲士守着。他蹙了蹙眉,这些甲士,原本是没有的。
“程都督回来了?”一个将官迎面而来道。
程欢面无表情:“我回来了。”
“快,里边请,您的家人都在里边呢。”将官脸上带着笑说道。
程欢笑了一声,他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也不问,就这么大步走入了宅子之内。
“爹!”
“爹!”
程欢走入家门,迎面就来了一个二十五六的英俊男子,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男子没有他爹这般雄伟高大,长得颇为瘦弱,像根竹竿,脸色有六分似程欢,却有些发黄。姑娘倒是长得俊俏,也是一张鹅蛋脸,一双丹凤眼,亭亭玉立,个头也高,颇有些像伊宁,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黑。
男的叫程节,女的叫程慧。
一男一女冲到程欢面前,程欢笑意盎然,他想双手搂起一双儿女,可他只能伸出一只手来……
程节程慧看见程欢一脸沧桑,一只袖袍空荡荡,脸上的开心之色很快就变为了震惊之色。程慧跑到程欢身边,抓起程欢的空袖子,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爹,你的左手呢?”
程欢用右手摸着程慧的头:“没了。”
“爹……怎么会啊?你的头发,你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程节也哭喊了出来。
程欢笑笑:“爹老了啊……”
“爹……以后你不要出去了好不好?”程慧泣不成声。
程欢摸着她的头:“好……”
这时,程欢的夫人才从里屋走出来,她穿着一身布衣,长得很端正,只是背似乎有些驼了,脸也是跟程慧一样,黑黑的。
“老爷……”
“夫人……”
这对老夫老妻相拥而泣……
回到那干净却不大的厅内,丫鬟们端上了粗茶来,程欢握着茶杯,只见这茶杯是名贵的青瓷做的,好像自家以前不是用这种瓷杯的,于是问道:“夫人,这杯子怎么换了?”
程夫人道:“这是圣上赐的,有一整套呢。”
“哦?还有别的东西吗?”程欢继续问道。
“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瓷器。”
“瓷器?”程欢吃惊,为何皇帝赐那么多瓷器呢?
程欢端起瓷杯,闻了闻,这茶还是原来的粗茶,可是在这瓷杯之中,仿佛多了一层独特的清香。他皱了皱眉:“以后圣上赐的,就不要用了,用咱们原来的。”
“为什么?”程节问道。
“不为什么,爹喜欢原来的,你们也该用原来的,咱们是穷苦人家,这上等的青瓷,咱们用不起。”程欢放下瓷杯道。
“好,都听老爷的。”
换上旧杯子,程欢喝了一口,还是原来的茶好啊……
“爹,有件事你听说了吗?”程慧忽然道。
“什么事?”
“殷奇……死了。”
程欢脸色一变:“怎么死了?”
“女儿听人说的,是苏帅上奏的,殷奇死在了江右的莲花山……是八月十六死的。”程慧道。
“谁告诉你的?”程欢警觉了起来,因为皇帝今天召见他并没有说这个事。
“是门口那位耿将军……”
“以后他说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知道吗?”程欢沉声说道。
“知道了。”懂事的程慧点了点头。
程欢被殷奇的死也是惊到了,殷奇怎么会死?等等,他去了江南,难道说,他去了南岩?而南岩,秋行风跟秦异都在那里……程欢眉头一紧,似乎猜到了什么,重重的出了一口气……
气氛刚沉了下来,程夫人却又提起了话题来:“老爷,你看节儿都二十五了,还没个媳妇呢,这慧娘也二十了,他们两个的大事是不是也该……”
程欢瞟了一眼程夫人,转头看向两个儿女,儿子低着个头,女儿则正面端看着他。
“再等等吧,等咱们出了京,我就帮他们办婚事。”程欢低下头,脸上带着愧疚感。
“爹,我们要出京吗?”程慧问道。
“对,爹不想待在这儿了,到时候我们去江南,那儿是鱼米之乡,风景秀丽,爹在那儿还有一个徒弟。”程欢有些神往了起来。
他想起了江月溪跟叶眠棉,若不是这两个姑娘碰到了董昭那个花心萝卜,随便一个嫁给他儿子该有多好……
程节打断了他:“爹,我们怎么才能出京呢?”
程欢没有回答,他以为断臂归来,辞去外庭都督之职是板上钉钉,谁料皇帝根本就不放人,这让他相当苦恼,可眼下能跟谁商量呢?
皇帝的人一直都严密监视着他,家门口都有护卫在,这让程欢相当苦恼。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待在这里了……
夜幕很快降临,而宅子外的护卫却如同视而不见一般,依然笔挺着胸膛,如雕塑一般守在那里,风吹不动,雨摧不折。
五更时分,一个黑袍人绕开侍卫们的眼线,如猫一般跳进了程宅内,轻轻推开了门,坐在了厅里。
他坐下来,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打了起来……
动静很快让警觉的程欢起了身,当他穿好衣服拿着火折子走出卧室时,看见了坐在厅里的人。
齐宣!
“别点灯。”齐宣轻声道。
程欢见状坐了下来,吹灭了火折子,昏暗的夜色里,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轻声谈了起来。
“程欢,你处境很危险了,你知道吗?”齐宣轻声说道。
“危险?”
“于凤的尸体被找到了,他的腰牌已经落到了圣上手里,圣上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那又如何?我又没见过于凤。”程欢有些不想承认。
“那方回你知道吗?”
“方回?”
“对,方回把你去扬州过山东时给他放假,而后派他去捣毁庙宇的事情都抖了出来,其中更是提到了一件事,说你去黄山赴约了。”齐宣轻声细语道,但程欢听到此,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
“你是故意支开他,在扬州办你的大事对吧?”齐宣问了出来。
程欢没有回答。
“咱家既然深夜来此,是因为咱家不想失去你这个人,你是忠臣,你所做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咱家了解你,可圣上就不一定了。”
“你想……保我的命?”程欢问道。
“当然,殷奇已经死了,咱家可不想你也这么死掉。”
程欢叹了口气,选择了相信齐宣,毕竟齐宣来此,肯定是帮他的,若是齐宣要害他,只需一句谗言就够了……
程欢顿了顿之后,开了口:“扬州之事,干系太大……若是真的全说出来,外庭的人都得论罪,华卿,曹豻也得砍头……我为了顾全大局,跟伊宁合谋,不得已欺瞒了圣上……我去黄山赴约是假,去南岩见伊宁才是真……”
齐宣并不惊讶,接着问道:“那于凤?”
“我杀的……圣上既然派我去扬州查案,就不该暗地里派人盯着我,扬州的事不能被抖出来,所以,我只能杀了于凤!”程欢终于是说了出来。
齐宣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咱家不想你死,可在圣上面前,咱家也不会替你说话,咱家只能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装病,然后假死脱身……”齐宣说了出来。
程欢一凛,难道要做到这种地步不成?他想起了某样东西来,东华会的假尸术!他看过,而且记下来了……
齐宣很快自黑夜中消失了,仿佛没来过一般,他给程欢提了个醒,这让程欢感动不已。与自私阴狠的殷奇不同,这个齐宣,才是最顾全大局的人……
翌日,回京的程欢直接就一病不起了!皇帝大惊,连忙派御医去看。可御医回报道,程欢一身伤病,且还中过毒,已经油尽灯枯,恐怕没多久好活了……
皇帝脸色变了又变,他不由捏着于凤的那块腰牌,攥了又攥,这程欢,已经成这样了,他还要下手吗?
这么一个为了他的江山付出了全部的忠臣,他能下手吗?
皇帝犹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