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也曾经过那么多回的生离死别, 都没有这一回这般, 叫锦棠难过。
陈淮安有忠君报国的理想, 两辈子, 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想要百姓米满仓满, 想要整个大明海清河宴,想要君明而臣忠, 上下一心。
而上辈子他走错了方向,最终落得个凄凉下场。
这辈子, 他依旧想要报效家国, 但比上辈子更早的,都把人都得罪完了。
当初,他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从渭河县到京城, 叫相府的人捧成条活龙,叫满京城的权贵们捧在云巅的时候,天天是酒场子,日日门外围着一群戴高帽子的, 拍马屁的官员们。
那时候,锦棠厌他厌的直翻白眼。
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青衫落拓胡子拉茬, 晨光下一脸的沧桑, 她倒是他瞧着他顺眼儿了。
几步奔过去,锦棠一个跃身,直接跃上陈淮安的脖子, 两手一环,就整个儿的吊到了他身上。
他那胡茬子硬梆梆的,刺在脸上,微微的发痛,身上淡淡的汗腥气,布带围着的腰微屈了屈,随即一揽手,他将她托了起来,就在脖子上晃荡着。
三百个举子,三百条人命,上辈子他的手上沾着他们的血,可是这辈子,他把那三百个人全给救下来了。
若非他此时身上一股汗臭之气,满脸胡茬,锦棠真想吻吻他的脸,终究,她喜欢的,仍是他放浪形骸下的一身正气,是他顶天立地,誓要改变这个世道的决心。
得她主动亲上一口,他必定得欢喜的晕过去的。
可是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锦棠也忘不了自己看到他于闹事上抱着陈濯缨,黄爱莲就跟在身后的那一幕。
徜若没有那个孩子,没有那五年的外室,只凭陈家的那些琐事琐非,她是能原谅他,也愿意抛开林钦那个前夫,就此执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的。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死吗”陈淮安两辈子,最怕的就是弄哭了罗锦棠,她要骂两句,他心里甭提多舒坦了,可她要哭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唱的如何,好听否我琴弹的如何,不比林钦差吧”他这是还嫉恨着,嫉恨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整日跟着林钦学琴了。
锦棠猛得松手,往回折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狠踩了陈淮安一脚,这才气冲冲的折回店里去了。
陈淮安自知失言,偏偏没能管好自己那张嘴,站在大街上,敛去脸上的笑意,才准备要走,便见不远处黄首辅家的角门忽而开启,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黄爱莲,也不过穿着件碧色的薄褙子而已。而她的身边,站着个身材比黄爱莲略高的男装的女子。
其面色呈着象牙白,两颊略瘦,英气中带着些妩媚,两只眼眸格外的敏锐。随着她从相府出来,两列内侍两列侍卫,鱼贯而出。
而这些侍卫的统领,则是年已六十的恒国公刘鹤,骁骑卫的指挥使,虽说年愈六十,老国公腰挺背直,紧紧护随于这男装的女子身后。
就在陈淮安转身的同时,这女子于远处,双手交叉于自己的肩膀,遥遥屈腰,像是在作拜礼,又像是在勾着陈淮安忆及,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黄爱莲送她离开时极尽谦恭,一直是欠腰而礼的姿态,直到那男装女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才回过头来。
说起太后二字,人们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凤冠霞帔,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很难有人把它跟一个风姿绰约,二十四五岁的年青妇人联想到一起。
而一个英姿勃发,自来擅喜男装的妇人,就更难了。
但事实上,黄爱莲的姑母黄玉洛恰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
罗锦棠是张瓜子小脸儿,少女体态,便穿上直裰,走在街上纤腰扭扭,绝无人当她是个男儿。
黄玉洛却不同。
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毛略浓,相庞也生的更加英挺大气。虽说身姿纤瘦,骨架却颇为阔朗,乍一看过去,颇有几分男子的英气,足以以假乱真。
因为掌有帅印,便身为太后,黄玉洛也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上辈子,陈淮安初到京城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儿与黄玉洛有着浅浅知交的日子。
那时,黄玉洛就曾说过,自己身为太后之尊,却能超脱千百年的礼数禁锢,自由出入宫廷,其付出的代价,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三年之中,每日亲揩屎尿,亲端溺盆,尽心尽力伺候先皇,于上苍的手中,生生给先皇延了一年寿期,才换来的。
所以,她说,这世间所有上苍给的恩惠,都于暗中标好着价格,而她为了她的自由,提前已经付过那份价格了。
陈淮安与黄太后,在京城可不是初见。
他头一回见她,是在秦州,在净土寺,迄今,陈淮安想起那场相遇,唯有一个感觉,就是牙疼。
他今生还未见过太后,当然也不应该认识太后本尊,是以,眼也不眨的,陈淮安转身,就进酒坊了。
嘉雨和青章两个见陈淮安进来,俱皆站了起来,奔过来。
陈淮安揽这二人,头抵过他们的脑袋碰了碰,长舒一口气,道“事儿没白干,皇上许了。”
一门三个进士,在午门外闹了好大一场,忍受着锦棠的白眼儿,还得赖皮着脸,个个儿跟那在外游逛了三日疲渴饥寒的野狗一般,乖乖儿跟在身后,等着锦棠回家给他们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