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从音乐厅出口撤出,黎夏自船身通道上行至甲板。
开阔的平地自桅杆上拉出无数长灯,将整个空间装扮出露天休息区,黎夏扫了一眼无人的区域,随意挑了个距离船头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都说一个人的寂寞不叫寂寞,是孤独。
黎夏第一次尝到所谓孤独的味道,寂寞时,需要人陪,孤独时,只能自我取悦。
可惜黎夏却失去了自我取悦的能力,无力阻止的空虚感传遍全身,她能感到自己又进入放空状态,关于方天槊的种种犹如江面之水,层层席卷。
撑着藤椅扶手,黎夏支着下巴视线投入那平静的江面,夏夜的热气被江风吹开,难得的凉爽之风。
突然,一阵莫名的冰凉自右脸沁入,黎夏本能地往左闪躲却在看见熟悉的素手时镇定下来。
“吓到你了?”
方天槊将属于黎夏的冰柠檬水放置桌面,自己拖了把藤椅挨着黎夏便坐下来。
顺着方天槊放下的手,黎夏这才注意到方天槊的面前也多了一只直身杯,透过四方而来的散光,黎夏发现那原本透明的液体中散着淡淡的琥珀色。
是柠檬普洱茶。
黎夏的情绪有些动摇,侧目恢复姿势她只能强迫自己不要期待太多。
“没有。”
方天槊双手搓了搓膝盖,见黎夏对自己拉出距离的态度,原本酝酿了许多的话最终汇聚成了三个字。
“对不起。”
方天槊的声音低沉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怅然若失,黎夏心尖触动,拼命遏制眼底将要出来的液体,她只得将脸转开。
“你没有什么值得抱歉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暖月……”
方天槊各种思绪翻涌,他却无法捕捉黎夏的情绪,垂首间暗自自责。
“暖月,对于你的冷战,你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
自再见以来,方天槊第一次将过往回忆打开话匣,黎夏却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转脸看向方天槊时,她的姿势变了。
“我的冷战?”
黎夏原本支的手此刻紧紧交握在胸前,强压的怒火已在眼中燃烧。
“你忘了是谁跟我说放不下现有的一切?是谁说要去娱乐圈证明自己?是谁先说的…再见…”
黎夏的声音减小,她无法感测自己的心情,如果纯粹说愤怒也不全是,单纯的愤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了。
这些年来,除了对方天槊的一丝怨恨,黎夏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埋怨,无论当初是谁的原因,她不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方天槊双唇紧闭,黎夏的反问不是没有根据,如果当年不是自己退缩,他和薇妮暖月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吸了口气,方天槊没有解释,只是举起玻璃杯浅饮一口,空闲的左手紧了紧,作出个略显为难的决定。
“暖月,我应该没有对你说过我家的事吧?”
黎夏不满方天槊的转移话题,蹙眉间,她无心再纠缠。
“没有。”
方天槊能听出黎夏语气中的冷意,他无意追问只继续自己的话题。
“大家都以为我是上海人,其实我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走出来的。”
方天槊仰头视线落在并无任何星辰的夜空里,思绪走远。
“那个时候的山里哪有这么多花花世界,说的好听是民风淳朴,其实就是穷,那时候的穷是真穷,住的房子是土房子,只要下雨家里就漏水,外面要是下大雨,家里就得下小雨的那种,刮大风了还要随时担心咣当作响的木门会被吹走,那种心惊胆战的艰苦生活是现在很多人想象不到的。”
方天槊只是回忆着记忆中的生活,觉得恍若隔世。
“后来在我五岁多的时候小蕊出生了,本来一家人都挺高兴,结果好一段时间我妈都奶水不足,每天小蕊就饿得呱呱直哭,没有办法我爸和我就轮流着用糖水喂小蕊,可是这方法根本就行不通啊,几个月后小蕊瘦的跟刚出生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说是我家祖上缺德所以生个闺女老天不让活。”
方天槊顿了顿,过去的时光迅速倒退,他从黎夏的视线里感受到了一丝诧异,只苦苦一笑,他继续出声。
“刚开始时大家都没往心里去,都说舆论止于智者,可那个时候哪来什么智者?一旦说的人多了我爸和我妈也不禁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两人渐渐开始拌嘴,后来就动手,再后来,我妈再也没有出现了,我爸天天酗酒,当年夏天就掉河里淹死了,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腐烂地快认不出来。”
如释重担地松了口气,方天槊的记忆拉倒许多年后,好似刚刚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的轻描淡写。
“我带着身体薄弱的小蕊搬到城里的远方亲戚家,虽说寄人篱下,但至少将小蕊拉扯大了,后来我就想着我一定要赚很多钱,多到这个世界再也不能限制我!”
“但是一个没有双亲的孩子那那么容易出头?好在后来我家的远方亲戚因为做生意的原因让我帮忙去上海联系供应商,我这才发现,上海,才是我要立足生根的地方,那时候的我以为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至少我可以很快达成我的梦想。”
“没有技术,没有眼界,唯一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我突然觉得有张脸也好啊,至少这世界上也有靠脸吃饭的职业,比如说演员。”
“于是我不顾养父养母的反对,费劲千辛万苦考进上戏,后来凭着我的努力终于在22岁的时候接了自己的第一部戏,那会儿也算是出道了。”
方天槊简单几句似乎说完了别人一生般的轻松,抬眼间他不由得轻轻一笑。
“你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和荆子溪关系这么对立吗?其实我并不是讨厌他,只是不喜欢他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自负罢了。”
顿了顿,方天槊难得地道出自己的心声。
“说到底,还是人类天生的嫉妒心作祟而已。”
黎夏内心动容,她从未想过方天槊背后的故事,虽是动容,却多了一分这个年纪的成熟理智。
“许多的情有可原却无法改变我们做出的选择,结果,最终都是要承担的。”
方天槊嘴角的弧度依在,他内心的压力小了些,再说话间也松弛了些。
现在的黎夏,犹如三年前般,是他能够吐露心声的存在。
“你说的对,当年我的确很犹豫,是选择你,还是选择事业,结果可想而知。”
方天槊的视线自黎夏再次紧绷的脸上划过,他才稍稍直起身体,坦诚相告。
“暖月,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做演员吗?”
“不是因为脸吗?”
黎夏不懂方天槊为什么明知顾问,瞪了瞪眼,她只能将方天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方天槊也不否认,右手摸了摸嘴唇,声音有些道不清的笑意。
“这是一方面,但是还有一点。”
似做准备地吸了口气,方天槊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以为我有了知名度后,我妈就会出现,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黎夏毫无痕迹地身子一动,眼底的神色莫名柔和下来。
说来奇怪,黎夏并没有过同样的经历,她也无法想象方天槊从小经历过什么,但她却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甚至比方天槊自身都强烈。
“那你找到她了吗?”
方天槊的眼神似乎飘走,黎夏忍不住出声想知道下文。
“嗯?”
方天槊的视线收回只扬了扬眼角,嘴角的笑意融化开来。
“嗯。去年见到了。”
算是好结局,黎夏屏住的呼吸再次恢复,她也扬了扬同样的微笑。
“那就好,难得你还惦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