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馆区附近有一所宅院归西介国王室所有,平时无人居住,今晚也只有潘三爷一个留守,他推开院门,迎入访客,却没有延请进屋,“等等,你怎么证明你就是庞山的慕行秋?一切都乱了,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
夜色正深,院子里没有灯光,慕行秋却将老兵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换魂者可能抢走我的躯壳,但是不能夺去我的记忆,他们即使占有我的内丹,也无法施展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念心幻术。”
一条两尺长的闪电从慕行秋的袖子里蹿出来,暗红色,像一颗沾血的巨兽獠牙。
“没错。”潘三爷让开了。
慕行秋没有动,“现在该轮到你证明身份了。”
“唉。”潘三爷摊开双臂,瘦弱干枯的身子微微摇晃,他是一名老兵,现在却连拿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听说换魂有次数限制,你觉得有人愿意在我这里浪费一次换魂吗?衰弱无力就是我最大的保证。”
老兵的理由无懈可击,比慕行秋的念心幻术还要充分,慕行秋笑了,“我相信你。”
厢房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普通的油灯,没有加持任何法术,光芒闪烁不定,散发出淡淡的蜡油味,窗户上挂着地毯,堵住本来就不多的光亮,不让它们外泄一丁点。
“殿下要等会才能到。”潘三爷给客人倒茶水,然后疲惫地坐在对面,“她得先应对皇族的麻烦,皇孙之死带来很大的困扰,事情还没结束,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已经开始策划要将西介国人全都撵出皇京。”
潘三爷稍稍探过身来,“你说这些皇族背后的主使者会不会就是换魂的符箓师?”
“有可能,但是只找到一个人没用。他们随时可以再培养一位,必须同时找到,才能对他们造成致命威胁。”
潘三爷点点头,沉默了一会,“早年间,我曾经远远看见过道士与妖族的战斗,当时我就想,凡人真是软弱啊,我们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用处很大。”慕行秋含糊其辞,凡人的用处的确很大。只是与凡人自己的想象不太一样。
“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还经常吹嘘我们截杀了多少妖兵,可这些事情道士们自己也能做,只是嫌麻烦才交给玄符军,所以我们有用,但不是必须的。”
随着生命的消逝,老兵似乎陷入了难以排解的忧郁之中,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尤其是对自己。
慕行秋看着老兵。“妖族入侵老祖峰的时候,你对致用所弟子们很有用,守卫断流城的时候,你对我们这些庞山道士很有用。一直以来,你对西介国公主都很有用。”
潘三爷咧嘴笑了一声,“是啊,我还被人称过将军呢。那可是在你之前。嗯,一段美好的回忆,当时我要是战死沙场就完美了。不过我得留在公主身边。哪怕只剩爬行的力气,我也愿意为她奔走。”
慕行秋静静地听着,突然醒悟,这可能是他与潘三爷最后一次交谈了,老兵正在死去,这是生命的自然衰退,伤病、劳累只是诱因。慕行秋记得老兵不到七十岁,许多道士在这个年纪还跟少年无异,帝王家族的成员也才到中年。
凡人的软弱在这时显露无遗。
“公主能得到你的效忠,是她的幸运。”慕行秋还从来没问过一位玄符军老兵是如何被公主看中的。
“更幸运的是我。”潘三爷也有倾诉的渴望,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事情,算不上秘密,他却很想将它们清空,以减轻身体的负担,“我有一个妹妹,很多年前就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住在百丈城,除了她两三岁的时候,我几乎没见过她,可她仍然是我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可惜,她所嫁非人,婆家又没有撑腰的人……她死前受了不少苦。”
潘三爷停住了,原来有些记忆深入骨髓,是无法通过倾诉从体内清空的,他略过唯一亲人的惨状,继续说:“等我结束兵役回到百丈城时,从街坊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于是我把那个混蛋全家都杀了,男女老幼十三口人。我原本计划只杀三个人的,可是一见血,我就收不住了,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就算让我自己判案,我也得说我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应该立即砍头。但我在战场上立过几件小功,百丈城审不了我,将我送到西介城。”
“我在牢里忏悔,不是忏悔替陌生的外甥女报仇,而是忏悔我杀死了无辜者,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这忏悔不是为了求得宽恕,只是想求得一丝心安,我就是那时候信仰古神的。”
潘三爷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三首雕像。他在仙人集的时候参加过古神仪式,差点沦为妖族的傀儡,原来他早就信教,过后也没有放弃。
“道士们不相信古神,可我的确从古神那里得到过启示,他在梦里告诉我,除非我得到一个人的宽恕,否则我将永坠恶道,这个人必须清楚地了解我的所作所为,必须无条件地信任我的忏悔。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公主殿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她派三名军官详细记下我的忏悔。半个月之后,我被释放,公主殿下信任我,派我去仙人集充当她与王子殿下的联络人,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潘三爷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红,像是激动,又像是回光返照,他的话说得太多,比当年在战场上厮杀整日还要劳累,可他不想停止,“我欠公主殿下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一份信任,你可以说她看人准,也可以说她御下有术,对我来说那都不重要,因为最终得救的是我。我不用怀着无尽的悔恨自责死去,我可以对古神说,‘我完成了你的启示,请不要让我永坠恶道。’我不想逃避死后的惩罚,一切折磨都可以忍受,只是想要一丝解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