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涿县沦陷、马括战死」的消息,火速送到蓟城,禀报于釐侯韩武。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釐侯韩武起初双拳攥紧,额角青筋迸现,足足数息后,只见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好似放松了下来。
或许,这并非是放松,而是绝望下的麻木。
“我知晓了,你等退下吧。”
在遣退前来送信的士卒后,釐侯韩武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
其实在率军出征之前,马括就明确告诉过他,这场仗他韩国的胜算已经微乎其微,除非诸国联军攻破韩国,迫使魏将赵疆、韶虎、庞焕等人撤军回援本国,否则,就算倾尽他韩国最后的兵力,也难以抵挡魏军的强盛。
因此,釐侯韩武并不痛恨马括打输了这场关乎国家存亡的关键战争,相反地,他由衷认为马括已经尽到了作为一名韩国将帅的职责,竭尽全力挡住了魏军长达二十余日,并在最终英勇战死,宁死亦未曾投降魏国——他已做的足够出色,韩武无法再奢求更多。
『上苍最终还是没有站在我大韩这边呐……』
釐侯韩武黯然叹了口气。
其实当时他与马括彼此都清楚,他韩国已失去了抵御魏军的能力,他韩国当下唯一能够幸免的希望,只在于诸国联军能否对魏国造成足够的压力。
为了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拖到诸国联军对魏国造成足够大的压力,马括这才在明知此战十有八九注定败亡的前提下,仍毅然率军出征,最终,求仁得仁,战死于涿县,不负三代韩王对他马氏一门的恩泽。
在沉思了片刻后,釐侯韩武召来心腹护卫韩厚,将「涿县陷落、马括战死」的消息告诉了后者,旋即对后者说道:“韩厚,我要你保护太后与新君前往齐国……”
韩厚点点头,忽然又问道:“釐侯,那您呢?”
只见釐侯韩武脸上露出几许惆怅之色,微微摇了摇头。
韩厚似乎是看懂了什么,低下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釐侯韩武带着护卫韩厚来到了王宫,求见太后周氏。
在将「涿县陷落、马括战死」的消息告诉了太后周氏后,釐侯韩武对后者说道:“太后,国家蒙难,蓟城怕是不能保全,为防止奸人迫害大王,我准备派韩厚将太后与大王送往齐国避难……请太后召来大王。”
太后周氏闻言惊惧不已,骇然说道:“魏王与先王有旧,怕是不至于对佶儿狠下杀手吧?”
釐侯韩武苦笑一声。
的确,依魏王赵润的德品与性格,倒还真不至于会对太后周氏、新君韩佶这对孤儿寡母怎样,倘若此时那三十万魏元联军的统帅乃是魏王赵润,韩武倒也无需担心什么,但很可惜,魏王赵润并不在这边,相反,这边却有一个教唆叛臣元邑侯韩普拥立了某个傀儡君主的魏国毒士张启功。
釐侯韩武十分担心在蓟城被攻破后,那张启功会暗中加害他弟弟韩然的两个儿子:即韩佶与韩斐。
“还是谨慎些为好。”
釐侯韩武叹了口气,对太后周氏说道:“齐国与我大韩曾缔结盟约,相信定会善待太后与大王……”
其实在说这番话时,他心中仍有顾虑:不可否认,齐国应该会看在盟约的份上,收留太后周氏与新君韩佶母子,但问题是,待等他韩国覆亡后,齐国挡得住魏国的报复么?
不过此时,韩武已顾及不到这些,他此刻唯一考虑的,即是将太后周氏与新君韩佶送到暂时安全的齐国——至少那里比眼下他韩国要安全地多。
片刻后,仅十余岁的韩国新君韩佶,在两名内侍的随同下来到了他母亲的寝宫,待见到伯父釐侯韩武在殿内,且满脸凝重之色,心下不由一愣。
“请太后与大王即刻动身。”
釐侯韩武对太后周氏说道。
太后周氏点了点头。
当日,在釐侯韩武离开之后,太后周氏立刻叫宫内的宫女收拾细软,准备带着韩佶、韩斐两个儿子投奔齐国。
十月初七,魏元联军逼近蓟城,使得蓟城人心惶惶。
此时的蓟城,满打满算就只剩下千余兵力,单凭这些兵力想要抵挡住近乎三十万的魏元联军,这简直就是痴人做梦。
当日的下午,魏武军、镇反军、鄢陵军这三支魏军率先抵达蓟城城下,随即不久,韩国的叛臣元邑侯韩普,亦率领着几万元邑军抵达王都。
按照惯例,担任燕王赵疆副将的魏国上将韶虎,亲自来到蓟城城下,劝告蓟城献城投降。
此时,韩国的丞相张开地领着一干士卿、官员,在城上观瞧,在看到魏元联军的军势接天连地时,张开地怅然地叹了口气,随即转头看向釐侯韩武。
其实不止张开地,事实上此刻城墙上有很多人皆在偷眼观瞧釐侯韩武,甚至于其中有不少人可能恨不得釐侯韩武立刻答应城下魏将韶虎的劝告,献城投降。
毕竟在他们看来,眼下的蓟城根本就没有抵挡城外魏军的攻势,与其再做无谓的牺牲,还不如顺应天命,向魏国投降。
在众目睽睽之下,釐侯韩武缓缓开口,对城下的韶虎说道:“韶虎将军,能否再给我等一日工夫,明日,我蓟城必定给出答复。”
韶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在下令全军撤兵的时候,魏将庞焕皱着眉头问道:“韶虎,为何答应这等无礼的要求?你应该知道,眼前这座城池,根本挡不住我军一拨攻势……何须等到明日?”
韶虎闻言回答道:“既已经分出胜败,何必咄咄逼人?……用张都尉的话说,我军当前应该尽量笼络民心,莫使更多的韩人仇视我魏人……”
『以便日后吞并韩国么?』
庞焕想了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瞧见城外的魏军缓缓后撤,釐侯韩武绷紧的面孔稍稍放松了些许,连带着城墙上似张开地、韩奎等韩国官员的面色亦好看了些许。
虽然他韩国即将面临的结果可能不会改变,但魏军多少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丝颜面,并未立刻就下令攻城,攻破他韩国的王都。
“张相。”
釐侯韩武转头对张开地说道:“明日之事……就交给张相了。”
张开地闻言一愣,惊疑地问道:“釐侯,那您……”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釐侯韩武那坚定的目光,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拱手拜道:“遵命。”
在众目睽睽之下,釐侯韩武带着一干护卫下了城墙,径直返回了他的府邸。
他将一众妻妾以及小儿子韩瑫都召到内室,又派人去召唤大儿子韩驰。
当晚,韩武吩咐庖厨准备了一顿丰盛的菜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一顿饭。
韩武的小儿子韩瑫才几岁大,自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但韩武的妻妾,包括他的大儿子韩驰,却从这顿家宴中看出了些什么。
正因为如此,有一名妾室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结果遭到了韩武的正室的呵斥。
这个小插曲,使得这顿家宴的气氛难免被破坏了。
饭后,釐侯韩武将长子韩驰叫道书房,对他言道:“驰儿,明日待魏军进城时,你取为父的首级,交给魏将韶虎,这是为父今日许他的「答复」。”
韩驰闻言面色顿变,忍不住劝道:“父亲……”
仿佛是猜到了儿子的心思,韩武抬手制止了儿子,摇头说道:“为父辜负了你叔父临终的嘱托,又岂有颜面苟活于世?至于投降魏国……为父当年不曾屈膝,今日亦不会。”
韩驰欲言又止,良久语气哽咽地问道:“父亲还有何嘱托?”
釐侯韩武沉思了片刻,对长子韩驰说道:“为父生平有诸多不甘,无需细表,为今,心中唯独担心上谷、渔阳两地,我不顾卫卿马括大人的劝阻,抽调了两地的守兵,倘若草原异族闻讯,或有可能趁虚而入,趁火打劫……你明日见韶虎时,务必要提醒他,不,恳请他派兵驻守上谷、渔阳两地,如此,则为父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是……”韩驰满脸悲色地应道。
此后,釐侯韩武又叮嘱了韩驰一阵,这才叫长子离开书房。
当晚,韩武吩咐下人送来几坛酒,旋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一边饮酒,一边回忆着生平。
他想到了他的父亲韩王简,想到了他的弟弟韩王然,以及兄弟俩年幼时亲密无间的种种趣事。
就像他说的,他生平有诸多不甘、诸多悔恨,但最最让他无法释怀的,还是他的义弟韩然。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为弟弟韩然贪玩无知,可曾想,这个弟弟的才能远胜于他,这让他不禁后悔,倘若当初他能站在弟弟韩然这边,扳倒康公韩武,这个国家,是否会因此发生改变?
世人都认为,韩然不及韩王简,亦不及魏王赵润,但韩武却不这样看待。
要知道,魏王赵润深受魏国先王赵偲的宠爱,年仅十四岁时就执掌大军,此后在魏国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韩武始终认为,魏国能有今时今日的强盛,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魏王赵润的雄才伟略,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魏国先王赵偲为他儿子铺好了路。
然而,韩然并不具备像赵润那样的幸运,虽然他是君主,但一直受到康公韩虎、庄公韩庚以及他韩武三人的限制,而此时,赵润已彻彻底底掌握了整个魏国。
甚至于在此之后,魏王赵润的话,在魏国就如同天谕,无人胆敢不从;而韩王然呢,哪怕是待等韩然过世时,国内仍有许多大贵族与世族,并不认可这些君主,阴奉阳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