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点点头,“的确有人这么说。”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韩冈皱眉,“本来我以为会有人说‘沈存中这个参知政事当得好生没趣,又不能长居政事堂,也不能诏书上列名,不过是给个使唤地方的名分’,没想到,这话比我想的还要刻毒几分。”
“士人说酸话,能熔金蚀骨,与硫酸一般,哪有不刻毒的?”苏颂端着茶,也不嫌热,小口抿着,道:“沈括的参知政事就算只是给他一个使唤地方的名分,多少人连这个名分都没能有。岂能不让人含酸挟忿?”
看着苏颂的茶盏里,腾腾而起的热气,韩冈感觉自己都要帮他出汗了。
但苏颂也是知医理的人。觉得天气越是热,越是不能贪凉,若是寒气痹体,使得体中湿热不散发出去,肯定容易生病。所以今年入夏之后,韩冈都没看见苏颂喝政事堂中最受欢迎的冰镇紫苏香薷饮。韩冈也知道老年人不能与年轻人比身体,这样的保养,也不过是不求生病罢了。
苏颂这样的想法,韩冈自不会平添波折,而是继续笑着对苏颂道:“都说沈括侥幸,岂不知这一回他是必定能晋身两府。有沈括主持轨道修造,好处将会源源不断的流入国库,太后怎么会将这个散财童子给丢下?”
韩冈很早就知道,这一次不可能有任何意外。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大量的船只用各种方式避过税卡,朝廷征收不到多少商税,而换成铁路就大不一样了。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
仅仅从朝廷财计一项,沈括的作用就是不可替代。工程进度耽搁一天,就会少收入几千贯,有谁会嫌钱多烧手?去找个不懂行的人来代替沈括?
“说得是啊,”苏颂叹了一声,不想再说沈括,“沈括倒罢了,邓润甫来做参政可不一定是好事——邓温伯差不多该来了。”
“当然,沈括不留在京师,西府那边要轻松些,邓润甫可就难说了。”韩冈渐渐低下声来,“枢密院还可以多塞几个人进去,而政事堂也会继续收纳新人,沈括、邓润甫两人绝不是最后一个。”
“等到了新人来,老夫差不都该让贤了。”
苏颂悠闲的喝着茶水,仿佛这不是在说自己离开政事堂的事。
韩冈立刻惊叫道:“子容兄,你春秋正盛,何必弄什么急流勇退?!”
苏颂是他韩冈主掌政事堂最优秀的队友,怎么能说走就走?韩冈舍不得这么好的搭档。
苏颂轻轻笑了起来,“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黄花晚节香。”
韩冈对诗词没有什么鉴赏力,但这两句话中之意很浅显,一听就明白。能让苏颂如此感慨,这两句还做不到,多半是作者的身份,让苏颂腾起了维护晚节的心思。
“这是谁人手笔?”韩冈问道。
“是韩稚圭。”
“啊……难怪。”韩冈低声道。
苏颂笑了一下,“政事堂中有了参知政事,可谓事有所归。日后若有文学事,玉昆可问东厅,让他来处理。
邓润甫是旴江先生李觏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因为王安石的新法很多地方都借鉴了李觏的理念,邓润甫一直都是王安石的坚定支持者。
邓润甫虽不是以诗文著名当世,但文章水准也是朝中前列。诗词或许稍逊,可官样文章几乎无人能比。翰林院两出两入,每一次就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绝对是玉堂中手笔最快的一位。
“有了邓温伯,文学上的事就有人管了,子容兄你我,也就能多喘两口气了。”韩冈顿了一下,“不过政事堂中,还需要一个熟知朝堂掌故的参知政事。”
苏颂会心微笑,这是朝中流传已久的故事。
昔年韩琦为首相,次相是曾公亮——也就是曾孝宽的父亲,赵概和欧阳修参知政事。四人共同主持国政。
凡事事涉政令,韩琦便让人去找曾公亮:“问集贤”;有关典故,“问东厅”,去找赵概;若是文学上的事,自是由天下文宗欧阳修来处置,韩琦只会拿着笔向西一指,“问西厅”。至大事,韩琦方自决。
只从这一点上来看,韩琦也是一名称职的宰相了,再加上他对政事的处理,支撑着大宋朝堂渡过了仁宗传英宗,英宗传熙宗,两次帝位传承的艰难阶段,故而被许为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名相。纵使韩冈对韩琦的才干一向颇有微词,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至少韩冈承认,韩琦即便不可出将,却绝对能入相。主持政事,钧衡朝野,单纯从这个时代对宰相的要求上来看,韩冈绝对没有韩琦做得好——当然,韩冈对自己的要求,也从来不会苟合这个时代的流俗。<!-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