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百热克在望楼上眺望着南方。
全然无视了脚下正在紧张展开的战斗。
南面又是一波敌军攻来,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汉军大营中的投石车并没有发射。
这一回来袭的黑汗军,穿着在初阳下闪闪生辉的铁甲,千余人却让姆百热克完全忽略了脚下营垒之外,那数以千计的黑汗轻骑兵。
是伊克塔!
纵然从来没有真正见过父兄口中残暴无比的黑汗人。但他们的特点,从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断在长辈讲述的故事中被提起,被描述,然后深深的刻在记忆中。
这是最狡猾,最凶狠,同时也是最难缠的死敌。
古拉姆近卫很少穿过葱岭。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兄都是在与疏勒的伊克塔骑兵们交锋。
七八十年前,当于阗陷落,黑汗人意图继续攻击龟兹、高昌,当时,焉耆城中家家出兵上阵,与黑汗人大小数十战,伤亡惨重。幸好北面的契丹人,还有另外一些回鹘部族,南下伊丽河【伊犁河】,牵制了黑汗军。而后黑汗内部也分裂成东西两部,年年大战小战不断,到如今,只有边境上时有战事。但那也让姆百热克失去了许多长辈和亲友。
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来自疏勒的伊克塔骑兵是其中的主力,尤其是没有大战的时间,黑汗人中全都是他们在作战。
在长辈的描述中,伊克塔就是经文中的恶鬼,残暴无情,而又勇猛善战。如果能够砍下这样一名敌人的首级,就是可以向家人和亲友炫耀十年的战绩。
但今天,这些恶鬼仿佛方才踏中陷阱的杂牌军,在汉军单薄的阵线前,人仰马翻。
姆百热克惊讶的揉了揉眼睛。
伊克塔都是披甲的精兵,什么时候都成了乌古斯的那些穷光蛋一样没用?
但就在他的眼前,汉军的弩弓手,迎着猛冲而来的伊克塔骑兵,不停的射击着。
他们手中的重弩一旦射出去,从他们身后,就会递上一张新的上好弦的弩弓。阵列后方的士兵,他们的任务其实就是在为弩弓上弦。用着构造简单却能够充分省力的上弦器,给一张张击发后的弩弓上弦。
在军中就是如此。就是姆百热克本人,也被强制联系过怎么给汉军的重弩上弦。在他所在的营地中,专门负责射击的士兵,只有百人。但他们却能像一千人一样连续射击,只要还有人能够上弦,他们的射击就不会停止……
随着大军的西进,姆百热克亲眼看见跟随大军前进的有一五六十辆大车,上面满载着各色军器和粮食。还有近百名随军的工匠。在抵达末蛮城后,负责打造投石车,修理盔甲、弓刀,制作箭矢。
他们的成果让人惊讶,营地中高高立起的霹雳砲,就是汉人工匠的功劳,还有藏在城中的上弦机。不同于单人使用的上弦器,上弦机是用畜力拉动,可以用更快的速度给弓弩上弦。姆百热克没有亲眼见过,但他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同伴,因为祖上是汉人,所以能够进入汉军之中做事。他亲口对姆百热克说起过上弦机的力量。
但仅仅是单人使用的上弦器,就已经让汉军阵中的重弩没有一瞬停歇。
弓弦嗡嗡作响。缠绵不绝的振弦声,在千百人的嚎叫和嘶鸣中,依然清晰的传遍战场。
姆百热克依稀回忆起来,他幼时曾经听到过着这样的声音,那是最为暴烈的狂风卷着大漠中的沙砾,横扫过全城的呼啸。
在汉军的阵地之前,仿佛被人划上了一条线。
让姆百热克为之屏息和畏惧的死线!
地上尽是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的人和马。有的已经成了尸骸,有的还在痛苦的挣扎和呻吟。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们拦在十步开外。那是他们能冲击到的最近的位置。狂猛的箭矢风暴中,他们再向前半步亦不可得。
交接重弩,放置箭矢,瞄准敌人,扣下牙发。
这是最前沿的弓弩手标准的射击流程。一套流程下来,熟练的士兵只要三个呼吸,便能将不及一尺的短矢,送进眼前敌军的眼窝、喉间和心口。然后周而复始,再瞄准下一人开始射击
不论前方是党项、契丹,还是黑汗,谢迟的动作始终没有变过分毫。一名在军中混迹半生的队正,从横山开始,一路经历了河湟、兰州、甘凉等十年来的历次战事,如今又到了西域这里来。
黑汗人的装备要胜过党项和契丹,但再结实的铁甲,也不可能在十步上抵挡住神臂弓的射击,很多箭矢都是穿透了甲胄然后狠狠的扎进了心口,喉咙等要害。
但大部分伊克塔骑兵,在还没到二十步的时候,便被射中了坐骑,然后翻滚在地。聪明人躲在坐骑后,然后成了几名能与王钤辖相提并论的神射手的目标。而胆大的就直冲过来,然后在狂暴的箭矢,被射成了刺猬。无论贤与不肖,结果都是一样。
渐渐的。来自黑汗骑兵的攻势减缓了,然后停了下来。还没有受到攻击的残兵只剩三四百,转回来的那一批人人人带伤,而没回来的占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还能保持之前的进攻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