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睿王府草木凋敝,日头昏惨惨的照着, 没多少暖意。
攸桐浑身裹在银红洒金的披风里, 因觉得风吹得耳朵冷, 便将昭君兜罩在头上, 只将眉眼露出来, 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中间。瞧见傅煜酸溜溜的神情, 那股莫名的尴尬反倒淡了许多不过是使激将法被撞见,她慌个什么劲儿
遂睨着他一笑, 淡声道“毕竟从前常来, 路还是记得的。”
声音带几分揶揄,侧脸轮廓秀致,眼角眉梢韵致婉转。
傅煜一噎, 加快两步走到她身侧。
攸桐便又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嗯。”傅煜闷声, 仗着身高之利, 侧头觑她。
攸桐自不欲他误会,平白添乱, 便解释道“我说那些话是为刺激徐淑,她从前往我身上扎的刀, 如今我原样奉还。她最终如何不要紧,只想叫她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至于旁的,不怕将军笑话,当日我确实投过湖,一则外面讥嘲谩骂得厉害, 换了谁都承受不住,再则是睿王行事令人齿冷。”她哂笑了下,“若我命薄,死在冰湖里,论元凶,其实插刀最深的是这两位。徐太师已然抵命了,剩下的,我纵没本事奈何他,又岂会轻易忘记旧事”
既不会忘记旧事,自然谨记教训,不可能再有半点纠缠旖念了。
她说得仿佛风轻云淡,但语气神情间,却藏着笃定。
傅煜似被触动,眉头微皱。
成婚的那段日子里,夫妻俩几乎没有提过旧事,偶尔提及许朝宗,也不过一句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惦记而已。攸桐顾忌着傅煜的傲气,自然不敢在他跟前提当时的心境和念头,而傅煜彼时没那等细腻心思,纵揣测过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形,却从没开口问过。
像是一层轻薄的蝉翼,尽量不去触碰,小心避开。
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每个人的性情行事里,都藏着过去的经历,许朝宗于攸桐而言是个教训,或许还是阴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那种。以至于到了他这里,哪怕他给了言语承诺,仍不自觉地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只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渐而浮起疼惜,“旧事如何,能同我说说吗”
攸桐杏眼微抬,眼底分明藏了诧然。她一直觉得,以傅煜这心高气傲的性情,是不屑于问过去的事的,毕竟掺杂了另一个男人。最好是抹杀了从前的荒唐幼稚,只留下未来的漫漫长途,并肩前行。却未料,他竟会主动问起,且看那目光神情,并非拈酸,而是认真想了解。
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的,唇边浮起笑意。
“好啊,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
眉梢微挑,全然一副不肯吃亏的小模样。
傅煜竟也笑了笑,“没意见。”
余生漫长,过去无人知晓的悲喜,慢慢与她道来,有何不可
两人一道出府,傅煜早就命人在外面备了辆青布蒙着的轻便马车相候,叫攸桐坐进去,说这两日京城情势凶险,攸桐又掺和到了英王跟睿王的事情里,留她住在魏府,他不放心,已跟魏思道打过招呼,暂将她安排在隐蔽住处。
攸桐也知其中利害,谨慎起见,听从他的安排。
客人离去很久后,徐淑仍然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从魏攸桐悄然回京至今,这不足半月的一段时间,几乎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原本饱受赞誉的太师府邸声名扫地,哪怕她已贵为王妃,也无力挽回。汹涌的民愤谩骂之下,徐家颜面尽失,祖父被人气得过世,而她更是从尊贵雍容的王妃,一夕间跌落到如今这境地。
祖父没了,徐家势力溃散,被傅家要挟后,几乎成了弃子。
而她的丈夫许朝宗,她痴心爱慕、费了许多心思才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舍弃了她。曾今的骄傲尊贵和苦心孤诣,在脱簪赔罪的那一跪时,被击得粉碎,而舍尽尊严博取的那一丝希冀,而今也成了泡影。
徐淑此刻无比后悔,肠子都快青了。
倘若能够重来,她定然不会再信他的鬼话,去做什么求情的事,那是在自取其辱
如今可好,她没了娘家的势力,沦为昔日手下败将的笑柄,而她委身的丈夫,非但舍弃了她,还心存算计举目四顾,日头惨淡、草木凋零,这座金堆玉砌的王府空荡而凄清。她就算苟活下来,往后又该往哪里走徐家声名扫地,没了许朝宗的维护,她会不会如当年的魏攸桐般沦为笑柄,遭人讥讽唾弃
日头隐没在群峦背后,周遭慢慢地昏暗下来,院里起了风,冷得瘆人。
徐淑不知道当初魏攸桐躲在府里,趁夜走向冰湖时,在想些什么。
但此刻,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昨日之前,她不止一次地做梦,梦见许朝宗登基,她以元配妻子的身份,封为皇后,受万人景仰跪拜、风光无两。哪怕梦尚未成真,她也是尊贵的睿王妃,走在云巅的女人,被无数人艳羡、谄媚。而一夕之间,仿佛轰然坍塌般,荣耀呼啸远去,连仅剩的希冀也被许朝宗冷淡斩断,只剩种种情绪折磨着她,悲伤、屈辱、绝望
她其实才十七八岁,自幼金尊玉贵,没受过多少挫折。
余生漫长,孤身落魄,没了希冀,该如何走下去
徐淑孤身呆坐,浑然没察觉腹中饥饿,听见外面侍女窃窃私语,商量是否该进门打搅时,更觉难堪之极。而她隐隐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来看她,她的亲信侍女嬷嬷,也都困在住处,不得来见。她唇边浮起笑,悲凉而讽刺,最终站起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