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间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攸桐瞧着魏思道变幻的神色,心跳愈来愈快,渐渐喉咙发干。
这句话原本只是她的推测, 并无依据。
在傅家待了半年, 她所能听到、看到的, 其实在寿安堂时, 傅德清兄弟虽偶尔提及外面的情势,却也只是家常谈论的话题,并无半点机密。到了南楼, 傅煜虽留宿多回,却从没说过关乎军务政事的半个字, 哪怕这回来京城, 跟许朝宗交涉的事,也都是傅煜亲自出面, 留给她的只有徐淑的旧仇, 除了从傅煜的态度捕捉蛛丝马迹, 得不到旁的半点消息。
所有人眼里, 她还是原来那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纵然出身不错,又得先帝垂青、暗许王妃之位,却对政务世事没半点耐心和兴致,只沉溺在私情里, 骄纵而又天真, 容易行事荒唐、落人话柄。所以魏思道瞒着她、傅家人更是不敢朝她透露一星半点。
但攸桐不是。
出阁路上、回京途中, 她见识过外面的乱局, 也粗知如今的形势。
皇家虽有高贵门庭、至尊之位,却早已无力约束臣子将领。熙平帝虽非昏君,能耐却庸庸碌碌,守着这点基业已属不易,哪还有能力收回兵权膝下两个儿子,英王心术不正、睿王手腕不够强硬,那座威仪轩昂、金碧辉煌的宫廷,其实已然风雨飘摇。
相较之下,傅家手握重兵、辖内太平,比起许家父子,能耐强了不知多少。
南边民变频发,乱军汹涌而来时,朝廷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傅家既死握着兵权不放,自然非愚忠之辈,哪会真的无动于衷
拥兵自重、割地称王,甚至图谋更多,都是有可能的事。
若不然,先前进宫时,孙皇后何必专门探问她和傅煜的婚事必定是怕傅家跟京城里的臣子勾结,存有不轨之心,想从她这天真女人嘴里求个心安罢了。
顺着这思路,攸桐斗胆猜测,赌了一下。
反正,就算父女间不够亲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必顾虑太多。
谁知道她运气这样好,竟是一猜就中
或者说,运气也不算好,原想着安稳保命,却摊上个如此胸怀大志的婆家。
父女俩四眼相瞪,攸桐抚着胸口极力镇定,片刻后,才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魏思道没做声,只扭过头,留了个严肃的侧脸。
攸桐喉咙里被火苗烤着似的,走到外间,端了茶盘进来,倒了两杯。
魏思道二话不说,抓起一杯就灌了下去。
攸桐亦喝茶润喉,在猜测被证实的震惊过后,整理思绪。
傅家兵强马壮,儿孙悍勇,按常理,若有不轨之心,该勾结皇帝身边的重臣,怎会找上无足轻重的傅家毕竟,傅家在京城的这点本事,许朝宗都看不上,更难以给傅家助力。
算遍傅家所有人,也就魏思道的能耐有些用处。
两军交战,除了至关重要的粮草和兵将,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用好了能事半功倍。
抛开天时、人和,翻开史书,因地利而取胜的,数不胜数。
齐州的地形了然于傅煜胸中,但齐州之外,还有广袤的土地,一旦挺兵出击,若不知山川地势,碰见懂兵法、擅作战的,没准就能被坑死在深谷险隘。有些将领行动前先找当地人打探详细、派斥候四处探查,也是为此。
而事实上,这些防守地势、烽堠布置,都绘在旁人懒得翻看的卷宗舆图里。
虽说舆图陈旧,未必全然准确,但有大致情形在,斥候刺探时,也能事半功倍。
攸桐将两杯茶喝下去,思绪也大致理清,复抬眼看向父亲。
魏思道的神情里,讶异仍在。
“傅家求的是父亲在职方司的舆图,对不对”攸桐缓了缓,望着他,却慢慢退了两步,“那么父亲所求的呢,是什么将我蒙在鼓里,免得骄矜添乱。先委曲求全,等磨砺性情之后,再讨好傅家,守着元配的位子,换事成之后的前程吗”
她想着寿安堂里的种种,忽而嗤笑,“那你可高估了,女儿没那本事。”
语气里,忍不住便带了委屈。
茫然出嫁时的暗中彷徨、在南楼揣测时的辗转反侧,所有的不安,其实都拜父亲所赐。
若他果真存了近乎卖女求荣以博富贵的心思,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
谁知魏思道却摇了摇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没指望那些。呦呦”他惊诧于女儿洞察的眼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叫她坐了,才缓声道“为父确实想磨砺性情,也知道你素性天真,哪怕日后收敛,也未必肯虚与委蛇地争权夺利。”
“那是为何”
“这舆图对傅家而言,只能算一把利剑,能增光添彩,却不能定胜负。难道没有舆图,他便没法图谋天下了不过是多用些斥候,洒些将士的血而已。父亲给傅家的助力,其实十分有限。答允婚事,并非为将来的前程,是为当时的情形。”
魏思道顿了下,看着攸桐。
攸桐没说话,只微微垂眸。
“那时府里是何情形,你或许不关心。满城的骂名,不止在你,也冲着你母亲、祖母,甚至辱及你祖父的牌位。”魏思道目光沉浓,不忍责备,也不会安慰,只道“那等境况,有门第的瞧不上咱们名声,没门第的,谁敢碰与睿王纠葛的人答允傅家,既能为你寻个归宿,也能借此稍稍挽回场面。”
攸桐沉默。
她的婚事即便一时难办,却未必真的没有任何出路,恐怕彼时,魏思道更关心后者。
“所以当时的条件,是父亲帮傅家动舆图,傅家出面救火,稍微挽回颜面”
魏思道没有否认。
攸桐唇角动了动,便只把玩衣襟。
片刻安静后,魏思道才站起身,“当日傅德清曾亲自潜入京城,与我商议此事。傅家少夫人的位子,你若能胜任、与傅煜相处融洽,便可长久留着。若难以夫妻和美,他也不会亏待你,会在傅家为你留一席之地。瞒着这些,磨砺你的性情,只是我的打算。呦呦,知道得多了,于你并无益处。”
“女儿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这话过于直白,却也不无道理。
仅仅半年时光,女儿便从不谙世事变得通情达理,魏思道多少觉得欣慰。
“这事今日说过便罢,到傅煜跟前,你须装作不知内情。我瞧他待你不错,若你能改了从前的性情,像如今这样懂事,往后,在傅家的路会越走越宽。”
攸桐“嗯”了声,知道他这是好话,乖巧答应。
后面魏思道再叮嘱几句,她也从善如流地应了。
待辞别父亲,踏着晚风往住处走时,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留在傅家,路会不会越走越宽,她拿不准。
但心底里,她并不想长留在傅家,尤其是傅家志在天下,往后若真的逐鹿得胜,入主京城,宫廷之中规矩之严苛,更甚傅府。她若留在傅家,即便费些力气后,能跟傅煜和老夫人和睦相处,也不过是从铜铸的樊笼,走到金砌的樊笼而已。
荣华富贵够用就行,她更想要的是安稳度日,行止随性。
好在魏思道并没指望靠她博取前程,看傅德清的态度行事,也算坦荡公正,她先前还担心和离后魏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这趟回京,前后花了半个月的功夫,虽琐事甚多,却也没白费功夫。
魏攸桐的名声洗清,了却攸桐一桩心事,魏思道的一番话,更是令她稍觉欣慰既然魏家当初结姻,是为稍稍挽回骂名,为她寻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如今她的污名洗清,也不算辜负双亲。至于往后的事,魏思道没指望让她博取夫君欢心以换富贵,她何必自囿
回齐州后,行事便可少些顾忌了。
攸桐浑身轻松了许多,临行前,又在京城买些东西带着,免得两手空空,惹人闲言。
而后又请魏思道留意,等这波议论过去、风平浪静后,悄无声息的放出风声,说当日满京城一边倒的骂名,其实是徐家心虚作祟,暗里造谣中伤、污蔑引导。这事不能操之过急,须慢慢地放出去,叫人私下里偶尔议论,听到这么点疑影,尽量别闹出大动静,惹得徐家留意。
魏思道久在官场,知道徐家的本事,便答应了。
到正月二十过后,便送小夫妻启程回齐州。
比起回京时的不慌不忙,这回倒有些赶。
傅煜亲自回京,扭转了夺嫡形势,亦答允熙平帝,待抵达齐州后,便会拨出兵将,帮着平叛。这事情不好太拖延,还是得早点回去跟傅德清兄弟商议,早作安排。
一行人朝行夜宿,匆忙赶路,晚间错过驿站,宿在一处小县城。
这儿离京城已颇远,是永宁帐下戍卫的地界,魏天泽少了顾忌,也没再藏头露尾,只堂皇跟在傅煜身旁,一道赶路。在客栈里,也是各自一间客房,留护卫们轮流值守。
县城不算繁华,客栈虽是附近最好的,却也颇逼仄。
攸桐跟傅煜住入上等客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外面摆了桌椅和书案,里头只一张床榻,用屏风隔出浴桶。她今晨很早便被春草从被窝里拖出来,马车里颠簸了整日,虽靠着软枕睡了会儿,身上却仍疲乏,进屋扫了一圈,便先靠在榻上歇息。
傅煜忙得跟陀螺似的,刚进客栈,便先去跟杜鹤魏天泽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