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蹙眉:“一把年纪了,沉稳点,有啥事着急忙慌的。”
傅友文赶紧道:“臣,万死!”
朱元璋一脸疑惑:“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是知道傅友文的,一向沉稳。
恐怕…是当真遇到不一般的事情,这老小子才变成如此。
下意识的。
朱元璋也提起几分精神。
此刻。
傅友文有些颤抖,说道:“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的奏疏来了,让微臣核查。”
“啥?”朱元璋已经隐约有点忘记账簿之事了。
他每日需要批阅的奏疏太多,当初老爹透过雄英告诉他的查假法则,他也没放在心上去。
傅友文道:“宁波…方田…此二地,调查结果出来了。”
朱元璋沉默了一下,很快才想起来,面色有些晦暗不明:“说!速速和咱说!”
傅友文赶忙行了一礼,这才说道道:“方田…方田修新安江,雇佣百姓一千三百余人,实际,实际参与修建治理新安江的百姓,不过三百余人,还有千余人被官府吃了空饷,钱财被贪墨了去。”
朱元璋脸色渐渐寒了下去,背着手,冷冷的盯着傅友文,沉默不语。
傅友文继续道:“还有,从淮西和两广购置去的阻隔堤坝的大理石、木材,以及本地的夯土草料等…都存在以次充好的问题,当地工科属官,将多余出来的银子皆贪墨,一个方田县,贪墨白银,高达九万余两…”
“还,还有宁波…”
傅友文声音越来越小,他已经能感受到老爷子身上的浓浓杀气了。
“说!继续说!让咱看看咱大明的英雄们,究竟能将咱江山贪墨成啥样!”
朱元璋平静道。
可任谁都能察觉到,哪怕是傻子也能察觉到,这平静语气下蕴含的滔天杀意。
傅友文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九月,天高气爽,可他竟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沁湿。
“那个,宁波建造水寨,水寨兵的俸禄,克扣之后,本该每人每月一两元宝,最后到手的只有三十个大钱和二两米面。”
“东南水寨兵,好一些已经开始务农种田,海防彻底松懈下来;卫所的船只等本该翻修,现在也都是将船体表面抹了油脂,船体内部糜烂,根本没办法下海…”
傅友文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已经开始哈哈大笑:“好,哈哈哈,好!好的狠!”
“这些人,都是英雄好汉!哈哈哈!咱在洪武三年剥皮实草的事,看来还是吓不住这些好汉们呐!不错!英雄!”
话音落下,久久的沉默。
傅友文不敢接腔。
老爷子现在明显在怒火中,他怕殃及池鱼。
很快。
朱元璋似乎想到什么,相较于这些贪墨官吏,他更震惊于老爹那查假规则!
居然…居然被老爹一语成谶?
有点神奇!
大殿陷入绝对的沉默。
傅友文垂着头,一眼不敢发,仿若已经感受到老爷子那掩饰不住的泼天大怒。
“奏疏给朕,你下去吧。”
朱元璋面色平静的很。
他这次用了‘朕’。
傅友文知道,宁波卫所和方田官府,恐怕要遭殃了!
能死多少人,傅友文心里都没底。
但他知道,多年前老爷子处理胡淮庸事件的时候,不止胡淮庸遭了殃,现在余波还在,许多人都被锦衣卫以一句“你为胡淮庸残党”给带走。
短短几年时间,前后已经诛杀大明一万多人!
而且这个人数,还在不断扩大!
这…绝对史无前例!
几年了,应天府这片土地上的血迹似乎还没干!甚至还在流着!
老爷子屠刀还在,宝刀未老,那些人…却敢在刀尖上起舞!
真以为天高皇帝远?
他们啊…真是太低估老爷子,也太高看自己了!
这群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真是拿命在贪!
傅友文恭敬给朱元璋行礼,然后抱拳一步步后退。
等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天空中阳光明媚,九月的天不暖也不热,可傅友文却满头大汗。
詹徽在皇城看到傅友文,不解的道:“傅侍郎,您老这是病了?头咋这么多汗。”
傅友文苦笑一番,问詹徽道:“詹大人这是…”
詹徽笑了一声,开口道:“噢,有几封人事任免的折子,要拿给陛下他老人家看一下。”
傅友文拉住他的衣袖,微微摇摇头:“别去惹老爷子晦气。”
傅友文和詹徽是好友,在这充满斗争的朝堂能有好友,二人都感觉自己很庆幸,所以都很珍惜这段友情。
不久前有一次老爷子发怒,傅友文不知道要去接触老爷子,还是詹徽提醒了他。
而这一次,换他投桃报李了。
詹徽不解:“为啥?”
傅友文抬头看向东南,指着天空颤声道:“东南的天…要变红了!”
咯噔!
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这句话瞬间让詹徽明白很多东西。
他唰的愣住,再看着傅友文额头上的汗,詹徽似乎明白什么,将手中折子缓缓攥到袖笼内,抿嘴一言不发,颤抖着身子,朝吏部值庐走去。
事儿不急。
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
奉天殿。
才刚从天云观回来,屁股还没坐热的朱雄英,就被朱元璋叫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发现不止是他在。
父亲朱标,亦是在此。
“父亲?”
朱雄英错愕:“爷爷也把您叫来了?”
朱标闻言回头看去,也是愣了下,旋即长叹一口气道:“是啊。”
“我方才在处理政务,父皇直接就差人把我喊来了,还说十万火急,事儿挺大的,雄英,你要做好准备。”
朱雄英心中咯噔一声,随即点点头:“好!”
父子俩都往里面走去。
今日明明是中秋节,是阖家团圆的喜庆节日,可他俩的心情却十分凝重,只因老爷子的心情凝重。
朱雄英朱标进入大殿。
就见朱元璋脸色有些铁青,背着手,如松一般挺拔着站在案桌后面。
朱雄英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看到朱元璋面带愠怒的站着,眼中布满杀气。
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开口道:“爷爷,我,我在天云观没帮奶奶的忙,您应该不至于…”
朱元璋看着他:“咱没和你置气。”
啊?
朱雄英愣了下,旋即长舒一口气。
再看爷爷的面庞,不知为啥,他从爷爷愤怒的脸庞上,看到了一丝无奈,一丝惋惜。
朱雄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急忙问道:“爷爷,发生啥事了?”
朱标也走了过来,附和道:“对啊,父皇,到底怎么了?儿臣已经很久没见过您如此脸色了。”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朱标道:“哪种脸色?”
朱标凝重道:“吃人。”
朱元璋愣了下,旋即仰天长笑:“哈哈!吃人,对!对对对!咱就要吃人!”
笑完之后,
朱元璋言语一变,厉声道:“事情是这样,之前雄英交代的查假账方法,咱试着用了,然后…账簿查出来了!”
闻言,朱雄英提起了积分精神。
这事和他有关!
朱元璋继续道:“方田新安江修堤百姓一千余人,实际参与修建的只有三百人,一千人吃了空饷,将近四万两白银被人拿了去!”
“购置固堤稳坝的大理石、木柴、沙子等材料,有人以次充好,揽银接近七万两!”
“一个方田,屁大点的县,吃了朝廷十一万两白银!”
“宁波卫修建水寨,水寨兵的俸禄朝廷规定一个大银锭元宝,发下去只有几十文钱加二两米面!”
“船只维修的费用,朝廷拨款下去,他们就给咱刷了一遍漆,船只从没下过海,试问以后沿海出了问题,大明还有战船可用。”
“试问,要是有海贼强盗入侵,沿海兵怎么打仗?坐着漏水失修的大明宝船下海?这宁波卫如此做,是要让我大明儿郎死在自己人手里!”
朱元璋每说一句,脸色便怒红三分,朱标和朱雄英更是听的连连倒吸凉气!
“咱大明的兵不是孬种,这些都是咱的孩子,为咱保家卫国,他们可以死,这是他们的宿命,可咱不能让孩子们窝囊的死了!”
“让他们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是咱的失败!咱怎么有脸,去面对那些为国尽忠的孩子们?如何面对天下子民?”
朱雄英听着朱元璋这话,心里也开始渐渐充斥起满腔怒火!
这群人,真是胆子泼天的大!
这是长了多少个脑袋,才敢这么干!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冷笑道:“大孙!爷爷教过你很多事,这一次,你告诉咱,要怎么处理?”
朱雄英沉默了。
朱标看在眼里,上前想给朱雄英说话,但被朱元璋伸手制止。
“标儿,你别动,让雄英说。”
朱元璋认真注视着朱雄英。
他教过朱标很多事情,胡淮庸案更是朱标亲手督办,他全程看在眼里,对朱标的处决十分满意。
朱标是不用他来教什么的,而现在轮到雄英了。
正好这事是个机会,就借此来教教雄英,何为…大明朱家对贪官的处置方法!
此刻。
朱雄英还是沉默,似乎陷入两难。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浅浅笑道:“雄英,看你这熊样。”
“伱爷爷朱世珍生下咱这血脉,个个果敢,个个杀伐决绝,怎么到你就这熊样?给咱提精神。”
“你别犹豫,也别有顾虑,这事你就当自己是大明帝王,有人这么干,要贪你的钱,贪很多很多的钱,你怎么对付?”
朱雄英思考片刻,试探着道:“可以让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联合办案,也可以调出锦衣卫去查,查到方田和宁波卫,究竟哪些人参与,绝不姑息!”
朱元璋摇摇头:“大孙,不能这么处理。”
“啊?”朱雄英错愕。
朱元璋笑道:“轻了。”
朱雄英猛地,抽了抽脸颊。
随后,就听朱元璋继续道:“你这样处理,确实能让参与啃食大明江山的贪官污吏,以及地方豪绅惧怕,可其他人呢?”
“那些以为只要不参与、不管事、不得罪、不举报的官吏呢?他们是无辜的吗?”
“咱给了他们这么大权力!他们是牛是畜生吗?需要咱抽两鞭子,他们才能干事,他们才能想起在地方上,自己去自查!”
“出了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的,那么地方上其他官吏真的也发现不了?还是说即便他们发现了,他们也视若无睹,装作看不见?甚至是,直接参加其中?”
“渎职、怠政之辈若是继续存在,咱大明吏治,如何清明?”
朱元璋语调越来越高,到最后近乎于咆哮。
“雄英,爷爷教你!对付这些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诛!九!族!”
话音落下。
朱雄英瞪大眼睛,只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快。
再看朱元璋,他脸色平静的可怕,仿若在说一个家常便饭的小事一般!
这诛九族牵扯的人有多少?
朱雄英粗略估计,最少上千人!
上千人!
爷爷脸上,居然淡漠至此!
“孩子,你啊你…”朱元璋缓和了语气,看着有些心惊肉跳的朱雄英,微微叹口气。
臭小子,心还是太软了,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以后有如此场面,得多带他来见识见识,早点习惯就早点会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处理手段。
朱元璋也不怪朱雄英,别说朱雄英,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处理后果,恐怕都会心悸万分!
谈笑间,诛灭共计上千余人性命。
有的人杀只鸡都犹豫半天,有的人杀个人都能一生惶恐,而他朱元璋是杀上千人,还是谈笑间立下判决。
如何会不令人心悸?
朱元璋望着依旧懵圈的朱雄英,叹了口气。
终究是自家大孙,未来大明第三代帝王,他声音变得柔声,继续道:“治理江山要铁血和怀柔并用,手握了大权,就要对得起天下百姓,百姓支持咱,那就要为他们主持公道。”
“这些人你也莫觉得无辜,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今天他们能纵容地方上,豪绅官吏等人贪污修堤修船款,那么你还能指望这些麻木又助纣为虐的人,去治理地方江山吗?”
“当你身居高位,你才会明白,啥赢得身前身后名,都是扯淡!要啥好名声?咱是做给自己看的,做给百姓看的,不是做给史学家看的!”
“所以,你给咱看着,亲眼看着,咱把这两地方的官府砍完了,家人也给砍完了!以后你再看看,还有谁敢尸位素餐!”
朱雄英默默的听着,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息。
尽管爷爷一直教他做帝王要心狠,他也觉得自己听进去了。
可这一刻,面对爷爷的狠辣,朱雄英还是觉得自己差点意思!差极多极多的狠厉!
朱元璋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眼神柔和道:“咱要感谢你这宝贝大孙,也要感谢咱爹…咳咳,你家师尊。”
“为啥?”朱雄英此刻还在懵圈中,下意识问了出来,
朱元璋眼中带着笑意,满意的道:“你师尊那查账的法子,中!咱喜欢!”
“还是你小子机灵,知道有事找你师尊,好!好的很!”
朱元璋咂摸咂摸了嘴巴,眼中全是骄傲。
朱雄英:……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至少上千条人命,因为自己,所以死了?
换句话说,是不是现在自己手里,已经沾上了上千人的血腥?
朱雄英在唏嘘,同时也有点佩服爷爷。
上千条人命,在爷爷这种人物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就因为这些人破坏了大明江山的根基。
朱雄英叹了口气:“爷爷,当皇帝都要这么狠吗?”
朱元璋笑了下,看了一眼脸上稚嫩,嘴唇上已经有细细毛发硬茬的朱雄英。
“嗯。”
朱元璋点头,继续道:“为什么带兵打仗,将军却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儿郎死在自己面前而不动容,他们没有心吗?没有情吗?他们有,都有,而且他们都懂得一个道理,慈不掌兵!”
“能真正千古流传下来的将军,都懂这道理,慈不掌兵。”
“为政也是一样,你纵观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是心慈手软的?不是咱不想善良,是江山社稷容不得你善良。”
“你心软放了几个蛀虫,后果会是什么?北宋庆历年,范仲淹主张变法,富弼、韩琦等枢密院高层参与其中,明明是富国强国之路,为什么最后失败了?”
这段历史,朱雄英很熟,更确切来说是朱元璋都在监督他的学课。
只因宋朝是汉人江山,他们大明也是。
元庭那制度他们无法苟同,在上一个朝代就是宋朝,所以大明要踩着他们的制度过河。
有用的学,没用的摒弃。
作为未来大明第三代接班人,朱雄英从小就被朱元璋给强制性学习宋朝这段历史。
如今的他,甚至能比一些专研宋朝历史的大儒都懂。
朱雄英瞬间脱口而出:“因为范仲淹先生,触动了许多大士绅大官僚的利益,尤其是‘修武备’更是触动了文人的根基,所以许多人开始弹劾范先生。”
朱元璋点头,问道:“那你觉得范仲淹失败的根源是什么?是那些反对派吗?爷爷肯定的告诉你,不是!根源根本不在这!”
“在这个王权为上的年代,决定权永远在皇帝手里,咱告诉你,是宋仁宗皇帝无能,是他软弱!是他不够强硬!”
“大宋都那副德行了,还踏马在乎文强武弱他不是傻子,能做到皇帝的,没几个是傻子!”
“咱告诉你,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仁宗皇帝不够自信,软弱,心软!见不得他下面一群文官在他面前嚼舌根子,所以他罢免了范仲淹、韩琦、富弼…”
“他够软弱,所以他失败了,咱们大明不能学他,咱们要强硬,不管面对什么人什么事,甚至是战争,都要强硬!”
“打出咱们的脾气,让他们都知道,咱不是他们能惹得,惹了就会死,他们都要夹起尾巴做人!”
评价宋朝皇帝的时候,朱元璋脸上那深深的不屑一览无余!
这是一个强硬朝代的皇帝,对软弱朝代皇帝的天生优越感!
朱元璋说完,揉了揉朱雄英的脑袋:“臭小子!咱告诉你,做皇帝要有一往无前的信念,要有坚持自己的自信!要有如纲一般的铁石心肠!”
“当你认为自己的施政策略是对的,谁反对你,不要心软,将其杀了!咱都皇帝了,没有人是不能杀的,天下众生,皆你手中棋子,如何利用,在你自己。”
霎时间,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势,在朱元璋身上萦绕。
这些话,直接刺穿朱雄英的内心,仿若那弹指间摧毁天下众生的权力欲望,在自己眼前回荡,令朱雄英忍不住深吸口气!
原来这就是皇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