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因剪刀是利器,一向都不准随便摆放,更别说擅动了。
各宫里都有一个官女子是专门儿来管着剪刀的,平素谁要用了,都得正式的请过主子的示下,还有个正经的名头,叫“请剪刀”。
那拉氏是主子,更是中宫皇后,自然是不用“请剪刀”,可是一见她这么样儿地抄起剪刀来了,负责看管剪刀的果新便是一声尖叫,也顾不得那剪刀会不会刺着、割着她,她是奋不顾身地就冲上去,死死抱住那拉氏的右手手臂去。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主子要用剪刀,尽管吩咐奴才们。主子撒开手啊,主子要铰什么,叫奴才们去动手就是了……”
那拉氏手臂被抱住,她反倒更加激动起来。她使了全身的蛮劲想要挣脱开,却一时无法如意,这便只能挥舞起自己的左手来——生生扯掉自己后脑勺上的金凤满钿,顿足大哭,继而一把薅(hao)住了自己的头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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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人习俗,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是“姑奶奶”;且因为姑娘家也同样要骑马射箭,早年间男人们在外披甲征战的时候儿,倘若家宅受到攻击,女主人们要登高而呼,带领家人抵抗的。
故此满洲世家的格格啊,那是个顶个儿的烈性子。平素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女人家最有效的招数就是——薅头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都只是男人家的偏见,没哪个女人当真放在心上。可是女人们却也最知道,头发长有个最大的坏处——那就是在掐架的时候儿,一旦被对方给薅住了,那就跟蛇被掐住了七寸一般,不容易挣脱,且疼得要命。
若是见着哪个女人自己薅自己的头发——那就当真是发了狠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死都不在话下了。
那拉氏跳着高高儿狠劲薅自己的头发,“我没咒他们死,我没有!凭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那我还容他们活着干什么?我为什么还要生生受他们的气去?”
“啊——啊,要死就都死了得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他们娘儿俩拼了!”
那拉氏这回真的是气疯了,心也冷透了,这便当真是发了狠,对自己都半点儿不留情去。左手用劲又稳又准,一把就将头发给扯下一片来,好好儿的脑袋上,竟给扯秃噜皮了一块!
看上去,像是得了斑秃的一般。
果新这边儿刚抱住那拉氏举剪子的右手,哪儿想到她们主子的左手又去薅头发了呀!
果新这便只能急忙松开了那拉氏的右手,再扑过去又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
因事发突然,方才德格和更根都被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子回过神来,德格和更根也赶紧冲过来。
更根与果新一同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德格就将她们主子手心里的头发给抢过来,哭着想往回摁……
德格也是心急得傻了,那已经薅下来的头发,便如同是泼出门的水一样,既然已经掉了,又哪里还能安得回去?
不管德格怎么使劲儿,那拉氏脑袋上的斑秃还是清清楚楚地晾在那儿,是怎么都堵不上的了!
“主子!主子何苦如此啊……”德格两腿一软,哭着滑跪在地,“主子难道不疼吗?主子何苦这般对自己?皇上和皇太后又不在这里,他们看不见,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怜惜主子的了啊……”
那拉氏一震,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
她不想掉泪,不愿服输。可是都快这口气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反倒将眼泪都给堵了出来,漾满了眼圈儿去。
她想要不在乎地笑,可是发出来,却也成了带着呜咽的苦笑:“是啊,他们都不会再怜惜我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只宁愿相信他们自己以为的,都不肯信我对他们没那么狠心!”
越说越恼,心下都被那一对母子的无情给伤尽了,凉透了。
左臂被两个女子抱着,一个在地下跪着哭,她的右手终于松了下来。
掌心里握着的剪刀,握了这么半晌,又经历过之前跟果新的撕搏,都竟然还没焐热,硌在掌心里依旧冰凉凉的。
——就像是,皇上和皇太后那娘儿俩永远焐不热的心!
越想越恨,越想越是绝望,她索性猛地举起右手的剪刀,照着自己已经散下来的发辫——咔嚓就铰了下去!
“你们不让我好,那你们就也别想得好儿了!你们不是冤枉我要咒死你们么?好,好,我便从现在起就给你们服丧守孝——你们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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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人极其重视头发,老话儿有满人“修头不修脚”之说。
虽说满人男子前额和两鬓的头发剃去,这也不是说满人男子不重视头发,而是满人按着自古以来关外民族的“髡发”传统沿袭而来;除了前额与两鬓的剃发之外,满人男子对发辫极为重视。
满人女子就更是如此,不缠足,却将更多的讲究和心力都放在了头发上。
故此满人的丧仪,除了体现在服制之上之外,还要在头上有明显的体现。
除了正常的脱掉发簪、耳钳等首饰之外,还有最具有代表性的“拆发撂辫”的习俗。
丧家,按制服丧守孝的晚辈,除了同样都是百日内起居不释白之外,男女都要截掉发辫,表示此为最高级别的守孝。
满人之家对已经出嫁的女儿,守孝的制度要轻一些。因为已经嫁做人妇的,便已经是婆家的儿媳妇,最重的孝都是穿给婆家,那给娘家的孝倒可轻一层了。
故此对于那拉氏这样早已嫁做人妇的媳妇来说,她截掉发辫这样最高级别的孝,在这世上只能是给三个人——夫君、公爹、婆母。
先帝雍正爷是早已作古,如今活着的就只有皇帝和皇太后这娘儿俩了。
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又是嫡妻正室,她这样截去发辫,便已是为皇帝和皇太后守孝了!
——那便已经不需怀疑,她就是在咒皇帝和皇太后两个死!
(出家是“剃度”,对法器和仪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自己剃都不行,得由寺院住持等高僧来执行,才能被认可,得到合法的度牒和身份。不可能是用剪子乱铰一气,更不可能是薅头发哈…“出家说”站不住脚,更是不了解满人习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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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子合力竟然还是顾此失彼,当三人看见那拉氏已经截掉的发辫,三人都如遭雷劈!
好一会儿,三人才都绝望地尖叫出来,“主子……主子怎能这般,怎能这般啊!”
薅头发还好说,大不了叫人说这媳妇撒泼耍疯;可是这般堂而皇之截掉发辫,这便是明明白白的为夫、为公婆守孝去了!
倘若叫皇上知道了……主子就完了,她们三个也都跟着完了啊!
三人尖叫着在那拉氏身畔哭成一团,又手忙脚乱成一团。
那拉氏反倒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德格和果新上前来,摁住她的肩膀,都颤抖着嗓子尖叫,“主子快坐下!趁着还没外人知道,奴才替主子将这发辫重新用头绳好歹给绑回去!要不,要不就用剪子将发梢给打碎,看不出齐齐铰过去,这便也还能瞒过人眼去!”
“我为什么要那样?”那拉氏伸手推、伸脚踹,将三个女子都给挡到一边儿,冷冷看着她们,“我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知道!我就是要他们明白,他们不想叫我好,我也一样不叫他们好!”
她好痛快啊,哈哈,当她一剪子咔嚓截断发辫,立志要为那两个人守孝的时候儿,她的心下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
这些年,那些个明里暗里的窝囊气,她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她是皇后,是正宫!她凭什么要受那些气去,她忍过十几年去,却换不来他们娘儿俩的半点怜惜,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
三个女子还想苦劝,那拉氏已经半个字都再听不进去,尖声利嗓地大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去给他们娘儿俩当奴才,我用不着你们再去帮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说自以为对我好的话!”
那拉氏抬脚便踹,全不管女子们是跪着,她抬起脚来便等于是照着面门去,“滚,滚蛋啊!”
厚底鞋,鞋底是七八寸高的硬木,边沿儿都是尖锐的棱角,三个女子脸上哪里禁得住这个……也想再拦住主子,可是主子这会子当真是拦不住,力大如牛,三人无奈,只得哭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殿内空了,原本被在门槛外伺候的太监们,无旨更不敢擅入,这便没人再敢进来。
那拉氏在只有她一人的殿内,仿佛欢喜,又仿佛凄凉地大笑。
“哈哈,哈哈……终于再没人敢拦着我了!都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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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在寝殿里折腾成了这样儿,她原本就是跟皇太后在一处驻跸,这便早就有皇太后跟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这便赶紧来见皇太后,却等在殿外犹豫着该不该回,又该怎么回。
终究他们都是当奴才的,而那位是正宫皇后。
永常在正巧儿从殿内出来,瞧见福海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外头正犹豫呢,这便含笑问,“福谙达,这是怎么了?”
福海明白,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永常在小主儿了。既然是此等不太好回的话儿,那便自然是先交给永常在小主儿,由这位去转回给皇太后老主子,才最安稳。
更何况皇太后老主子今早上刚在“礁石鸣琴”惹了那一肚子的气,这会子若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岂不是要给自己找病儿去么?故此啊,这会子永常在小主儿刚好出来,可当真是天上伸下来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可得赶紧给抓住喽。
福海这便冲那两个小太监一努嘴,两个小太监便也会意,赶紧跪地下对永常在将皇后寝宫里的动静都说了。
永常在也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方点点头,“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觑个空儿,寻着皇太后心下痛快的当儿,再将这话给回了。“
福海自是如释重负,赶紧又冲那两个小太监是个眼色,三人一起跪谢永常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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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带着两个奏事的小太监下去了,永常在立在廊檐下愣怔了一会子。
她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烟儿抽”,可是她却也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这话里的轻重缓急,她自己心下也揣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