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赛龙舟了,王公大臣和内廷女眷们移步到“蓬岛瑶台”。皇帝率领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在福海边西岸的“望瀛台”观看,皇太后率领一众女眷则在蓬岛瑶台的岛上观看。
婉兮与语琴并肩而立,两人都看见了永琪在船头背身而立。
这样的姿势,对于一个熟识水性的人来说,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位大清皇子呢。
“看样子永琪今儿,是志在必得。”语琴冷然眯起眼来。
婉兮点点头,“可是这样危险,他当真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
语琴倒是冷笑,“他倒不怕!终究是皇子,便是落了水,自然有侍卫下水去捞他。”
婉兮却是摇头,“落水自是不怕,怕的是这海子上平铺开二十艘龙船来,船与船之间的间隔这么近,他若落水的时机不对,便是有本事从水里浮起来,却也可能将脑袋撞到后来的船上去不是?”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我倒不信他这个年岁了,想不到这风险所在。可是他还是如此坚持,倒不怕命都没了。可见明知风险,还偏要勉力为之,那便当真是为了赢,都可豁出一切去了。”
婉兮回眸,眸光落在皇上赐给小十五的那个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上,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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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那《午瑞图》上画石榴花,还是隐晦之意,叫旁人一时都猜不到皇上的心意;可是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个笔洗,却终究还是叫众人都看在眼里了。
皇上赐给小十五笔洗,这没问题,原本小十五也快到练大字的时候儿了;艾叶形,就更没问题,正好儿是应了五月节的景儿嘛。
“坏”就“坏”在这霁蓝釉儿上。
霁蓝釉的道理,便如天坛铺蓝色琉璃瓦、皇上赐给容嫔做礼拜的“方外观”也是蓝色屋顶的道理一样,这霁蓝釉只为祭天的颜色。
古人出于对世界的未知、敬畏和对生活的期盼,而祭祀天地日月等诸神。
西周以来,天子皆以礼治国,而礼之设就是法天而来。故此祭天大典,为天子治国规制最高的典仪,形成了以“礼莫大于敬天,仪莫大于郊祀”的规矩。
“天”,古人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天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和维系者,人人行事必须顺应天意。祭祀便自然要用与天相衬的礼器,既然祭天之礼规制最高,那么祭天的礼器在所有的礼器中的地位也同样是最高。犹如蓝天的颜色一般,将祭祀天坛的瓷器颜色选为蓝色。
明、清蓝釉习称“霁蓝”或“祭蓝”,其色泽深沉,釉面不流不裂,色调浓淡均匀,呈色较稳定。因釉色蓝如深海,釉面匀净,呈色稳定,后人称其为“霁青”,工艺继承元代传统,延烧不断。这种祭蓝釉肃穆宁静,极适用于这种天人相接的祭祀场合,故专用于祭天,且烧造数量极为有限。
故此在宫廷中,规制最高的瓷器并非皇帝所用的明黄,而是这唯有祭天才可用的霁蓝釉。
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艾叶形的笔洗,讶然正是霁蓝釉,这宫中上下谁又看不见呢?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永琪今儿这番豁出命去的争胜,未必与此无关。
更何况,这会子皇上已是亲自抱着小十五上了龙船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姐姐,今儿皇上赏给小十五的那笔洗,回头还是给他收起来,暂时不用了吧。”
语琴也是会意,却终是有些不甘,“干嘛不用?总归是皇上赏的,谁看不惯,谁自己找皇上去啊!”
婉兮轻轻摇头,“圆子终究这会子还不满三周岁呢,不应树敌太多。今日永琪如此,焉知来日还没有旁人?”
语琴便也轻轻咬住嘴唇,“你是说,永琪今儿是在置气?”
婉兮朝龙船那边瞟了一眼,“皇子皇孙们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孩子们的天真。”
语琴便也望过去一眼,便也是叹口气,“可不,一个个儿的都跟乌眼儿鸡似的了。皇上便是年过半百,可还是春秋正盛呢,亏他们就敢这个样儿。这是当年九龙夺嫡时候儿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婉兮轻垂眼帘,“大清皇子都擅长弓马,成年之后待得成婚分府,更会分府、入旗,这便拥有了自己的王府职官,以及所领的旗和佐领……按着八旗旧日的传统,甚至可能成为旗主王爷,故此都敢与皇上叫板了。”
这也是八旗制度肇始之时留下的“隐患”,便是大汗也不能独自做主,需与八大贝勒共同商议,便是获得的猎物也都是分成八份儿去。虽从太宗皇帝皇太极开始,皇权已经被不断加强,可是终究老传统的根儿还在,这影响便一直无法尽数除去。
“皇上便是春秋正盛,可终究已是年过半百,在他们眼中已是渐渐老去。皇上便是他们的父亲,可是父子亲情却也终究会让位给他们心下对那个大位的渴望……”婉兮挑眸望着那倒立在船头的永琪,“姐姐,你觉不觉着,此时的永琪看着好陌生?再便是当年那个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语琴便也是叹口气,“总归命是他自己的,风险也是他自己担着。他自己都能豁得出去,不顾风险;且愉妃都不管,那当真犯不着咱们还替他担心。”
婉兮点点头,“但愿今儿一切顺遂才好。便是赛龙船,可是争胜当真不是初衷,若什么都只为了争胜,那这反倒辱没了这赛龙舟的传统,最原本的意义所在了。”
说着话儿,海子上已是准备击鼓开赛。这是最后的机会还能拦着永琪了,语琴也是忍不住回眸去找愉妃。
却只见愉妃凝立岸边,两眼紧盯住儿子,眼底是一片幽幽的光芒。
语琴便叹了口气,“算了,看样子愉妃非但不会拦着永琪,倒是一副恨不得自己也在船上,能帮她儿子一起争胜似的。”
婉兮蹙眉,“……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语琴轻哼一笑,“昨儿五月初四,是她五十岁整寿。按例,内廷主位从四十整寿,宫里就该给过整寿,皇上会格外给下赏赐来。可是愉妃当年四十岁整寿,皇上就没格外给赏;昨儿她五十岁整寿,皇上还是只按着平常妃位的千秋之例,赏银三百两罢了。”
“堂堂整寿,又是五十岁的整寿,皇上却给她当成平常的生辰给办了,她不窝火才怪。况日子也巧,昨儿跟今儿就差一天,她自是希望永琪能替她争回这一口气来。”
旁边的玉蕤便也笑了,“五十岁整寿赏赐与否倒在其次,两位姐姐怎忘了,宫里的规矩是内廷主位满了五十岁之后,便要永远撤下绿头牌,再也不能侍寝了呢……她心下的绝望,也是可想而知。”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怨不得。她这一生的荣辱,都只系在永琪这一个孩子的身上。她今儿如此,便也在情理之中了。”婉兮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只是苦了永琪那孩子。”
语琴还是忍不住道,“……若他这么拼命,咱们是不是该谏阻皇上,就别让圆子上船啦!”
婉兮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有皇上呢。再说,是该叫圆子来送一送他哥哥了。”
婉兮说着抬眸,紧紧攥住语琴的手,“姐姐,便从今日起,咱们也都在咱们心里,将小鹿儿送走了吧……叫他无牵无挂,才能早日重入轮回。”
语琴的心下也是揪着一疼,痛楚却也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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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之上,终是击鼓声起。
便是号令,二十艘龙船齐齐发轫。
只见皇帝所乘的龙船自是一马当先,没人敢超越而过。
皇帝抱着小十五,亲立船头,迎风破浪,衣袂翩然。
紧跟在皇帝船后的,一左一右是两艘船。
一艘不出意外,是永琪的;另外一艘,则是定亲王绵德的。
原本永琪的船优势更大些,可是绵德的船也不甘示弱,两艘船一左一右都紧紧咬住了皇帝的龙船。
虽说看得叫人揪心,却是精彩异常。
玉蕤都忍不住拍掌,“当真是死死咬住,分寸不让!虽说从辈分上来说,是叔侄,仿佛绵德阿哥应该让五阿哥一程;可是从封爵上来说,绵德阿哥却已经承袭了定亲王,五阿哥还未得封爵呢,那绵德阿哥便自应超到前头去!”
婉兮却侧耳倾听,在一片澎湃的鼓声、众人的呐喊声中,听见一线异样的声音。
“你们听,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怎么听着绵德那边船上喊号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是抚琴之人,耳朵格外灵,这便也侧耳倾听片刻,便是点头,“仿佛……是女子的声音!”
三人面面相觑。
婉兮便皱眉,“我倒听说江南行船,也有行规,颇为忌讳女子上船,说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龙船上不但有女子,甚至还是在皇长孙、定亲王的船上,那这女子的身份必定只有一个可能——”
语琴便也轻哼一声儿,“还能是谁呢,必定是绵德阿哥的嫡福晋、咱们固伦和敬公主的大格格呀!”
玉蕤也是赞同,“除了这位既是皇上孙媳妇,又是皇上亲外孙女儿的,方不担心皇上不高兴。除了她之外,旁的女子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去?”
婉兮便也是扬了扬眉,“阿日善都亲自上了龙船,为绵德击鼓呐喊,可见她的助夫之心。那么今儿这场竞渡,绵德那边儿怕也是同样志在必得了。”
说话之间,海子上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姐,你看五阿哥那是怎么了?”玉蕤揽住婉兮的手臂,向永琪的船上指。
婉兮看过去,也是一愣。只见原本直直背身立在船头的永琪,这会子忽然躬下了身去。在那快速划动的狭窄龙船上,站立都有些不稳,叫人看着都跟着揪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