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听得一眯眼,回眸盯塔娜和德格一眼。
两个官女子都急忙摇头,示意此事她们两个并不知晓。
她们两个是掌事儿的,既然塔娜和德格都不知道,那么这小盘儿的肉,便定然不是从那拉氏的宫里出来的。
那拉氏便冷笑一声,丢了笊篱,抬步走向殿门去,“那便奇了!她的肉,到底是谁给的?”
那拉氏疾步朝外去,忻嫔便也垂首退开,闪至一旁。
悠闲自在,等着看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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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带着塔娜出了殿门,一路直向女眷所在的“他坦”而去。
一众嫔妃、公主、福晋们见皇后来,都赶紧起身请安。那拉氏也没顾得上她们,径直走到和贵人眼前。
见那拉氏怒气腾腾而来,和贵人先是愣了愣,随即倒也安稳下来了。
五官天生明艳动人的女子,这一刻面上却只有淡如薄冰的笑意。
那笑意里,不但没有惊慌,反倒噙着几分嘲弄。
那拉氏终于踩着八寸高的旗鞋,气势洋洋走到了和贵人眼前儿。
和贵人这才不慌不忙地行礼——却依旧不是用的旗下礼节,还是用她自己回部的鞠躬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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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闹了动静,玉蕤赶忙来提醒婉兮。
婉兮凭窗看了,悄然看一眼皇上——皇上还在东边儿暖阁的书房里看奏本。
婉兮压低声音嘱咐玉蕤,“你位下的女子,还都脸生。你叫翠靥吧,让她去设法请林贵人过来说句话。”
玉蕤点头,这便转头出去,吩咐翠靥去了。
翠靥虽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宫也才没到一年,可终是玉蕤亲手教出来的,行事沉稳,已隐隐然有了几分玉蕤的气度。
不多会儿翠靥便引了林贵人来。翠靥还知道不能直接将林贵人引来,而是带着林贵人绕了个路,从“泉石自娱”偏门出去,进墙外的夹道,再绕到“天地一家春”后殿的角门来,这便避开了旁人的眼目去。
便是旁人有见林贵人起身的,也只以为林贵人去净房了,倒不知道林贵人是来见婉兮。
婉兮到偏殿见了林贵人。
婉兮含笑点点头,“特地请林贵人过来,劳动林贵人了。”
林贵人屈膝为礼,“其实一见皇后娘娘那么气势汹汹地朝和贵人去,妾身便想来见令贵妃了。终是同一个宫里住着,皇后娘娘若与和贵人闹得不好了,回去自难免跟旁人发脾气。伊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皇后娘娘好歹担待些,这便得将所有的怒气都得撒在我身上。”
婉兮点点头,轻轻握了握林贵人的手,“我也不瞒你,和贵人面前的那盘子肉,是我给送去的。本是怜惜和贵人不能吃猪肉,便想用肥羊肉给悄悄儿替换去罢了,面儿上好看,也不叫和贵人为难。”
“只是那情形却有些不对劲儿了。我便是想到有谁会揭穿,也想不到是主子娘娘亲自来了——终究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正月进宫以来都是在主子娘娘位下学的规矩……若是和贵人逾矩,主子娘娘自然也有责任,故此主子娘娘替和贵人遮掩还来不及,怎么反倒要闹起来了?”
林贵人便是苦笑一声,“令贵妃有所不知,和贵人虽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可是皇后娘娘可没将和贵人当成一家人。和贵人正月才进宫,短短三个月,两人已是闹僵了多次;二月和贵人正式进封以来,两人更是势如水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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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不由得挑眉,“怎么会?和贵人正月才进宫,二月才进封;算到今日,和贵人进宫一共三个月,进封也才两个月啊。这么短的光景里,她们怎么会闹得如此去?”
林贵人叹口气,也是耸了耸肩,“她们两个,都是硬脾气。主子娘娘凡事都要做主,可是和贵人偏偏是个不肯驯服的。从正月里和贵人刚进宫,主子娘娘为了教和贵人学会宫中的礼数,当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后宫里,虽然除了满洲格格之外,还有蒙古格格,以及汉女,但是终究因为百多年来“满蒙一家”、“满汉一家”的教化,使得蒙古格格们跟汉女们在习学宫里这些满人的礼数时,并不大抵触,学的倒是快。
反倒是这位和贵人,每每学着学着,便有些反抗起来。
“她不甚愿意行旗人的礼数;甚至每日主子娘娘带着我们一起去小佛堂拈香拜佛,她也不去,被问得急了,只肯接受看几卷佛经,那些下跪磕头的事儿,她是怎么都不肯的。”
“便连日常饮食,主子娘娘赏的克食,她也都动也不动;甚至都不准往眼前儿端,都叫远远地放在门外头……”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她明白和贵人这么做的缘故——因为回部信仰的神,不是佛陀;因为回部的饮食里,最厌憎猪的一切制品,认为是不洁之物。
这些回部的习俗,婉兮透过赵翼的笔记,看见过《西域图志》筹备资料里的只鳞片羽,故此了解;而那拉氏终究是老满洲格格,又自以为皇后之尊,不屑了解那些“番邦之事”,故此便不会理解和贵人之意,甚至容易误当成是和贵人故意的反叛和挑衅。
那拉氏自己又是这样儿的火爆脾气,况且和贵人又只是个刚刚进封的小小贵人,她便更不容得和贵人在她面前有半点的反骨。
“有几回闹得急了,主子娘娘干脆罚和贵人的跪。”林贵人摇头道。
婉兮也是惊住,“主子娘娘竟然还罚和贵人的跪?”
林贵人也是叹息,“何止是曾罚过,根本是三五日便是一回。和贵人也是硬骨子,便是罚跪就罚跪,便是跪到大半夜去,也绝对不吭一声儿。”
“主子娘娘瞧着和贵人不肯驯服,便在罚跪之外,又加上禁膳去。贵妃娘娘您想,本就跪了大半夜,还不准膳房送膳……和贵人的凄楚,可想而知。”
因皇后宫里,有单独的膳房、茶房,一应饮食都不用从御膳房走。故此皇后宫里这些事儿,若是皇后不准往外说,外头人便无从知晓和贵人曾经被饿过肚子。
婉兮听得也是揪心,“怎么能这样儿?”
今年回部初定,皇上三不五时便要赐宴回部伯克们呢。那拉氏好歹是中宫皇后,便是不愿善待和贵人,好歹也不该苛待……终究和贵人还担着“和”这样的封号呢,那拉氏怎么能当看不见!
林贵人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和贵人却也是个不肯屈服的人。便是罚跪、禁膳,她依旧不改初衷。皇后娘娘见和贵人顽抗若此,心下更为暴怒……”
林贵人说着朝北边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去。
婉兮忙问,“主子娘娘还怎么惩罚和贵人了?”
林贵人眼帘轻垂,也是叹气,“妾身虽然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过却是看得出来,和贵人是绝对不碰猪肉、猪血、荤油的;不但不碰,甚至深恶痛绝。”
“可是满人却离不开猪肉,皇后娘娘尤其是要主持坤宁宫家祭,是要亲自在大锅里煮福肉的;故此两人之间在此一事上便冲突最深。”
“故此……皇后娘娘盛怒之下,曾经传旨膳房,每日只给和贵人进猪肉;和贵人不吃,便饿着。”
“什么?!”婉兮也是忍不住惊呼,呼吸都要停了。
林贵人点点头,“最长的一回,和贵人连续饿了五天去……”
婉兮霍地回眸,望向北边儿去,“我懂了,就是因为有过饮食上的冲突去,今儿主子娘娘发现和贵人又不肯吃她亲手煮出来的福肉,这便顾不得她们本是同一个宫里的人,这便要当众对和贵人发脾气了。”
林贵人屈膝行礼,“这会子怕是旁人都救不了和贵人。唯有令贵妃您……”
婉兮仰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你快回去吧,小心些,别叫主子娘娘和位下女子瞧见。”
“我这就去请皇上……今晚好歹是皇贵妃刚刚薨逝的头夜,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这么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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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林贵人绕回到后院时,那拉氏已然摔了和贵人眼前盛羊肉的瓷盘子。
“和贵人,你知不知道,这会子是什么场合?这是皇贵妃薨逝的头夜,这在场这么多的嫔妃、皇子、公主,都来守夜;都按着咱们满洲的规矩守丧,席地而坐、刀切福肉……怎么就你最不肯一样儿了?”
那拉氏便是与和贵人当面说话,用的也还是满语。和贵人本就不懂满语,便是进宫三个月来,勉强能听懂些,却是无法回嘴。
语言的不通,叫她面上的神色便更显得桀骜不驯。她毫无惧色,高高抬眸直盯住那拉氏,目光里没有半点畏惧和闪躲。
同一个宫里的人,伊贵人便上来劝。那拉氏却是冷笑,“别跟我说什么她是西域来的,一应习俗都与咱们不一样儿。她如今可不再是什么回部的和卓之女,她如今是大清后宫的贵人,便自然应该嫁夫随夫,全都按着咱们满人的规矩来!”
那拉氏说着回头一指皇贵妃苏婉柔停灵的那西暖阁,“人家皇贵妃进宫的时候儿,还是民籍汉女呢,你瞧瞧这会子治丧的一应规矩,还不是已经按着旗下的规矩了?”
“汉女都明白自己的身份,随了旗俗;她回部的女子便要高人一等去么?”
林贵人看伊贵人都在劝说,垂首皱了皱眉,便朝那边走过去。位下女子惜文有些担心,忍不住道,“主子又是何苦……皇后主子这会子正不快,怕不将怒火撒在主子身上来?”
林贵人哀然一叹,“我自然知道,这样的劫数是免不得的。可是谁让我是她宫里的贵人呢,我若袖手旁观,她回头一样儿跟我置气。”
林贵人这便走过去,在那拉氏身侧行礼,“主子娘娘好歹顾着,和贵人也是娘娘宫里人……便是有话,等忙完了今晚儿,咱们回宫去关起门来再说也罢。”
那拉氏陡然回眸,恨恨盯了林贵人一眼,“就因为她是我宫里的贵人,如今做了此等不守祖宗规矩的事儿去,我才不能偏袒。”
“身为正宫皇后,治理六宫,这便整个东西六宫里所有人,我都一视同仁,必定不会因为她是我宫里的贵人,我便替她藏着掖着去!”
那拉氏说着朝和贵人逼近了去,“你倒是告诉我,这盘子羊肉是谁偷偷儿给你换的?你一个时辰前已经来这边儿了,不可能提前预备了这羊肉去,必定是有人替你预备的。”
“那今晚儿,违反祖制的,便不止你一个;更有那个人。甚或,我也愿意相信你都是受那个人挑唆……只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儿说明白了,我便不治你的罪,只问那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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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他坦”,男女分坐,却都惊愕望住那拉氏。
和嘉公主留在殿内,隔窗瞧着,已然恨得落下泪来。
“便是有什么,她不能过了今晚,回她自己宫里去说?非要这会子闹,非要叫我额娘走了还不得安生!”
倒是清芬看得明白,低声道,“奴才方才瞧见了,是蔓柳端过去的盘子。奴才私下里截住蔓柳问了,蔓柳说是令贵妃吩咐下的。只因为和贵人忌口,不吃猪肉。”
“皇后主子怕是也猜到这是令贵妃叫人送来的,故此这才非要闹起来。皇后主子表面儿上是冲着和贵人,实则是想将令贵妃牵连进来才是。”
和嘉公主便是微微一眯眼,“原来如此!也是,如今我额娘去了,令姨娘已然成了皇后之下的第二人;我这位皇额娘终究不用再防着我额娘,这便将所有的精神头儿都转移到令姨娘身上了。”
“只是她再想闹,也不该选在今晚上!她今晚上这么闹,那便明摆着又不将我额娘放在眼里了……”
和嘉公主眼神一硬,这便要向外去。
清芬惊得一把扯住和嘉公主,“公主这又往哪儿去?”
和嘉公主盯着院子里,唇角冷然一勾,“我便去告诉她,这样肉是我叫人预备的。我倒要看看,今晚这个场合,她便再是正宫皇后,又能拿我怎样!”
清芬惊得急忙撩袍跪倒,一把抱住和嘉公主的腿,“我的公主主子,万万不可啊……她终究是皇后,终究是皇后啊……”
四公主抬眸怒视院子里,眼中恼恨得浮起泪光。
殿门口人影一晃,却是舒妃走进来。
舒妃是四额驸福隆安的亲姨妈,四公主便抹一把泪,屈膝给舒妃见礼。
舒妃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势,上前也是一把攥住了四公主的手臂,“你这是干嘛去?她终究是皇后,日后想要拿捏你虽然不容易,可是她尽可拿捏在隆安和你们将来的孩子身上去。”
四公主含泪点头,“我明白。可是,我不能看着她就这么闹。她再闹下去,岂非又要连累到令姨娘?”
舒妃轻叹一口气,“你不必担心,你皇阿玛在呢;或者话又说回来,便是你皇阿玛没在,她又能如何奈何你令姨娘去?在这宫里二十年的相处,你看她何曾有本事将你令姨娘怎么着了?”
四公主含泪点头,“我额娘是汉女,令姨娘也是汉姓人,在眼里总归都是卑微之人,没资格与她相提并论,更不该晋为贵妃、皇贵妃的高位!如今我额娘去了,她自是将对我额娘的怨恨,也全都一股脑儿宣泄在令姨娘身上去。”
舒妃点点头,“那你便看着,看她这回有没有本事当真伤到你令姨娘去?我倒说句怕你不爱听的话——你别以为你令姨娘是你额娘,你额娘是吃了她多年的亏去,可是你令姨娘别看生得柔弱,可是倒比你额娘本事更多。”
“将来啊,若说这后宫里,谁能叫她真正吃个大亏去,也唯有你令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