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原体哪有省油的灯
他在一片虚幻的光幕当中醒来,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完整。
这是很奇异的一件事——完整,对于绝大多数生物来讲,都是一个如同维持其生命的基础资源般理所当然的概念。好比人生下来就要呼吸空气,但若不是陡然溺水,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空气于人类的生存是多么难能可贵。同理,人若是没有体会过缺损,便也不会因自己重归完整而欢欣雀跃。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过去的什么时候经历过缺损的了,但完整给他带来的放松与愉悦感依然无比鲜明。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资料、记录、知识、理论,过去的经历与思辨的能力全都依然留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他钝化的思维难以从这一大堆凌乱的事项当中调取真正有用的部分,抽丝剥茧地将它们理顺。他确实是记得一切的,但他也在同时,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这个短暂的时期中,他就只是他,为自己的完整而生出一种纯粹的喜悦。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原体级别的思维能力枉顾他本人的意志从短暂的休眠中苏醒,信息处理的能力再次上线,开始理顺他脑子里的那个年久失修、积尘落灰的巨大档案室。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是莫塔里安,巴巴鲁斯的冠军,第十四原体,死亡守卫之主,一个矛盾的聚合体。他曾是人类,但在各项机能上却又显然超越了人类;他唾弃灵能,自身却又有着相当高超的灵能天赋;他渴望拯救,渴望反抗,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强权与力量之下屈膝臣服。
在前所未有的清明当中,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生到底有多可笑。一部分抽离开来的他本身从第三者的角度认知到了这一点,而更大的另一部分,则因此而感受到近乎令人疯狂的痛苦。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死。
但他没有真的步入疯狂,也没有真的死去。在精神上来讲,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却并不能彻底打倒一个原体。而他在想到死的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里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死去了——而死人是不可能死去第二次的。
莫塔里安本身的坚韧意志在他所不希望的地方依旧发挥着作用,即便他本人甚至恨不得干脆就此疯掉,放弃自己对意识的掌控,也想要从这种折磨当中逃离。但他做不到。
历历在目的往事不顾他本人的意愿自他的眼前无情地流经——点与点,线与线,事件与事件,错误与错误。在这一片安静、冷漠,无动于衷的光幕之下,他被迫回忆着自己人生当中的所有点点滴滴,甜美的成功转瞬即逝,失败的酸涩在其中总是长存。
在这样的折磨当中,他无意识地放声唾骂,开始诅咒其他人。诅咒帝皇,诅咒背叛了他的子嗣,诅咒违逆他意志的其他所有存在,诅咒在他人生之初就对他施以虐待与痛苦的异形养父。他诅咒一切自己所能想得到的东西,仿佛自己人生的失败是由它们造成的那样。
他又一次地试图躲进自欺欺人的樊笼当中,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以躲避这些精神上的重压。但这一次,他失败了。某种奇特的力量逼迫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将目光聚焦在问题真正的源头上——而那,往往是他自己。
“这一定是帝皇的灵能把戏!”他在重压之下疯狂地大喊,“王座上该被诅咒的腐尸!你别想用这种手段击溃我!”
“的确是这样的——我指灵能把戏那部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回应了他,“但他并不希望以此击溃你。正相反,他希望你能挺过来。”
“谁在说话!”莫塔里安咆哮道。
就在他这样发问的同时,原本看起来除开光芒之外空无一物的周边,立刻有一个璀璨的人影浮现了出来。他看起来在形状上不太稳定,缥缈的身影时高时低,但总是有一个特征——他背后那双洁白且优美的羽翼,绝不会被认错。
“圣吉列斯。”莫塔里安的语气中渗着明显的怨毒,“就连光辉的大天使,现在也要在自己的兄弟面前装神弄鬼了吗?”
“我可没有装神弄鬼,我一直在。”那个大约是圣吉列斯的人形光团如此说,“只是我不完整,而伱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我。”
外界的一点刺激令莫塔里安的注意力从与自己的争斗上转移开了一部分,自我拷问所带来的耻辱,痛苦,悲愤等难捱的负面情绪稍微消退了一点。
“要知道,我还挺羡慕你的。”圣吉列斯语调温和,就好像莫塔里安并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就好像万年前的大叛乱从未发生——就好像他们还是在大远征的间隙里难得地聚在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上谈话闲聊的兄弟那样,“我也想早一天补全自己的灵魂,可是……哎。”
莫塔里安不清楚对方为何有此一言,但这并不妨碍他冷笑着讥讽:“然后像我一样,被迫反复品味自己失败者的一生吗?哦,真不好意思。整个人生过得无比璀璨的你想来是不怕这个的吧?”
背叛者在苦痛缠身当中恶毒地嘲笑着,但圣吉列斯表现得无动于衷,就好像对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样。
“这是一段必要的过程。”大天使情绪稳定地解说,“你与你自己的灵魂和本质被分开的太久了,在重新聚合的时候,所有的要素都必须重新统合在一起。在这个过程里,你必须得严格地审视、剖析,直面并理解你自己的全部——过往的经历,优点与缺陷,成功与失败。只有这样,你的身心灵才能再一次被重铸,你的‘完整’才会是一种真正的完整。”
“这些唯心的骗术。”莫塔里安愤怒地指责,“我们共同的父亲只是想要以此来折磨我。”
“那你就错怪他了。良药苦口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有些康复疗程的确会伴随着强烈的痛苦。”圣吉列斯如此劝慰。
但大天使的下一句话里,就似乎有一些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冒了出来:“更何况,这还远远称不上是‘折磨’呢。”
莫塔里安警觉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当你重新回归真正的完整之后,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圣吉列斯语调轻快得仿佛是在歌唱,“你不会以为,自大叛乱以来的一万多年里,你对整个银河犯下的罪孽就此一笔勾销了吧?”
光辉的人形指出了一个方向,莫塔里安顺着对方的示意向那边看去,或者说,把自己目前有限的感知向那个方向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