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外二十里一处草市,布衣打扮的宇文温正在买鱼,当然其实是通过本地人当“通事”和卖鱼的村姑搭讪,他不是起了歪心思,而是正在搞“农村调查”。
驻军江陵城外将近二十日,为的是避免隋军杀个回马枪,无所事事的宇文温,总不能进城去花酒地找乐子,所以他便趁着难得的机会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自然是靠问,问梁国的官吏那是自讨没趣,从古至今官吏欺上瞒下的技能都是点满的,所以宇文温要“微服私访”。
这段时间他便装出游,田间地头、街坊里弄,城里的市以及城外农户自聚集的草市全都去了,各种问题汇集起来,大概心中有了数。
如今的梁国只是弹丸江山,但各种制度都沿袭了当年的南朝梁国,赋役制度也是南朝一脉相承,正好让他从侧面了解南朝陈国百姓的生活状况。
到赋役制度,这可是从魏晋时流传下来的,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当然其中也经历过改进,但万变不离其宗:士族和官僚各种豁免,负担都压在百姓头上。
当然这事情南北都那样,无非是程度轻重如何,而南朝比较悲催的是,因为军事上压力很大而人口相对北朝要少,所以百姓的负担不轻。
赋役分为田租、户调和役,以田租为例,梁国和如今陈国的制度循南朝传统,不光收实物,其中三分之一甚至一半要折算成铜钱。
这个问题宇文温已经在建康听章华过了,略过不提,他关心的是户调。
南朝的户调在梁武帝时经过改革,调的征收从以户为单位换为以丁为单位,实际上户调已经转为丁调。
何为丁?男女年十六以上至六十为丁,其中已婚女十八为丁,未嫁者二十为丁。
为什么要改呢?因为征收户调时,要由官府对各户的情况做调查,然后按照“九品相同”的原则划分为九等。
“上上”户缴纳的户调自然要多,每户缴绢五匹,“下下”户则是最少,每户缴绢一匹。
然后在吏治的情况下,世家大户的户等全部偏低,贫民百姓的户等全部偏高,黑白颠倒。
所以萧梁时改户调为按丁征收,这种做法看上去比按户征收更能减轻农民负担,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问题出在哪里?
地主家地多奴仆多,可这都是隐户,在官府的户籍上是不存在的人口,大户们收买官吏,自己一户人依旧是按“两老两大一”来计算丁口。
富人家里良田千亩却是一户五口,穷人家几亩薄田也是一户五口,实际上贫困农户缴纳的户调(丁调),和富裕地主缴纳的量差不多。
如今的梁国是如此,江南的陈国也是如此。
然后是名目繁多的杂税、杂调,例如贷粮种子钱、塘丁税、修城钱、州郡送迎钱等等。
灾荒年景、青黄不接时,官府名义上开仓赈灾,实际上是借贷,粮种也是如此,届时百姓不光要悉数归还,还得加一定的利息,此为贷粮种子钱。
到贷粮种子钱的利息嘛呵呵。
所谓塘丁税,是农民自兴建一些型水利工程时,朝廷要收税,美其名曰“管理费”,然而收了钱管理是没有的,日常维护还得农民自己来。
城池修葺的费用也摊到百姓身上,名为修城钱,其实就是新官上任的头一笔勒索;地方官员要离任,需要“送故”,然后新官到任,需要“迎新”,这些钱都是百姓出。
然后还有军用征调钱,这是临时性摊派,数额由开支来定,是和百姓借,可实际上是有借无还,平日无战事时,最多是“剿匪”需要征调,可一旦名目变成“北伐”呢?
这和明末的辽饷有区别吗?
宇文温拎着几条鱼往城里走,边走边琢磨收集来的情报,弹丸江山的梁国都是如此德行,那么陈国的情况只会更糟糕,若是往日龟缩江南倒也罢了,可如今为了“北伐中原”,那可是要出事的。
明廷为了保住辽东所以征收辽饷,结果大部分都被官员漂没、被辽东将门给吞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反倒逼反农民。
如今的陈国为了保住淮南,大约会征收各种杂税,并且征百姓服力役、兵役,在吏治的情况下,副作用会成倍的放大。
按照先前从建康收集到的情报看,两年下来陈国百姓日子愈艰难,虽然历史上陈国这个时间段没生什么民变,可当时的陈国也没有淮南这个溃疡变成的包袱。
再加上他往江南推销廉价水纺布,大概会让情况恶化不少。
陈国的世家大户占山护泽,名下隐户不知凡几,却基本不用缴纳赋税、租调,作为朝廷税基的自耕农越来越少,可越来越多的赋税、力役、兵役压在这些人身上。
百姓都快家破人亡,你们家里快起火了还想搞东搞西?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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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陈国吴州吴兴郡,武康。
一处村庄内,各家各户冒起炊烟,吴斗躲在草丛中,静静看着村里的情况。
他冒险从淮南逃回来,是为了带着家人逃亡,投到一家大户下去做佃农,虽然待遇好不到哪里去,可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官军要守淮南,征百姓服力役、兵役,吴斗一年多以前被征去淮南筑城,好容易熬到城墙修好,却被继续征服兵役。
随行的同村、同乡死的死逃的逃,吴斗生怕连累家中父母妻儿,一直老老实实的“服役”,可眼见着在外一年多都没有回家的希望,他坐不住了。
作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动力,常年在外那家里怎么办?父母年老体弱,媳妇一个人又要照顾的又要照顾老的,还得做农活养家,这样能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