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知道,儒家有句真言,君子远庖厨。老师尊为儒圣,又怎会不知这个典故?
明知如此,他每次仍毕恭毕敬,给老师熬好肉羹,热气腾腾地端上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就罢了,偏偏每次有旁人在场时,老师都会吩咐他,把羹分给别人同食,从无例外,却始终没让他坐下一起吃过。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我,休想从你手里分一杯羹?
他心思聪慧,早就看透这些细节,仍保持温良谦恭,不愠不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不发作,不代表不介意。他一直耿耿于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它,越想吃那杯羹。
这种偏执的信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这些年他偷偷吃肉羹时,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坐下来,甚至在老师面前吃上一盆。
今日,旧地重游,他回到生活多年的终南山。他坐在这里,面对着这盆肉羹,却觉索然无味,并没有曾经那样的食欲。
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如今的颜渊,已非文圣,非大先生,与其说是过客,不如说是丧家之犬。老师陨落,儒家犹在,却仍没有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这真是讽刺。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楼下大堂里,崔巉高声喊出这一句,打断了他躁乱的思绪。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激起了他心底最大的恨意。
这一切,都是拜小师弟所赐。
颜渊皱眉,自言自语道:“董仲舒,你选了个好接班人。把儒家交给他?哼,你想多了,前提是还有儒家……”
他右手一翻,盅里的酒水倾覆出来,却没坠地,凝滞在半空中。
他左手屈指微弹,一滴水珠从这滩酒里弹射而出,穿过酒楼空间,直飞向正眉飞色舞的崔巉。
它晶莹剔透,极其细微,场间没人能捕捉其轨迹。当飞到崔巉面前时,它忽然停下来,纹丝不动。
这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崔巉毕竟是大修行者,此时哪还看不到水珠的存在。他面色骤僵,话音戛然而止,如临大敌紧紧盯着这滴水。
见他神情有异,场间众人愕然,不明所以。
崔巉抬头,望向楼上,视线跟颜渊隔空相对。
那日,他替任真去送信,曾见过颜渊一面,此时再看到这副面容,这滴水珠,意识到大难临头。
长安大战中,颜渊公然行刺新君,已背叛北唐。他重回终南山,怎么可能是好事?对现在的儒家而言,这将是一场危机。
崔巉站在原地,没有选择躲避或者逃跑。在大宗师的必杀一击面前,他看不出半点生还的希望,纵然招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儒生的礼仪,整理好衣襟,神情庄重肃穆,像是在迎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在致命的威胁面前,他真正领会到董仲舒当时的心境了。
他凛然昂首,直视着颜渊,振声吟诵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