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zhè)县(河南柘城)。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