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便又忍不住落泪,“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今儿只是因为小十五的事儿,这便有些多言了。爷,您可责怪?”
皇帝将婉兮拥紧,轻抚她发顶,“傻丫头,爷早说过,爷也是庶出。你的这些委屈,身为庶子的爷,自小也都看皇额娘经受过,爷自己也更体尝过身为庶子的酸楚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皇考既然曾经做过这样的事儿,父子相承,难道爷就做不得么?”
次日一早,皇帝下旨,赐尹继善妾、八阿哥永璇福晋之生母张氏,为诰命一品夫人。
这道旨意一下,前朝后宫,各满蒙汉世家,一时都是瞠目不已。
而尹继善,这几十年来官至封疆大吏,从来都是谦虚谨慎之人;这一回因为皇帝特恩封诰张氏,也是欢喜得暂时忘掉了自持,逢人必夸耀此事。尹继善更忍不住欢喜,联想到自己的生母徐氏夫人也以汉女侍妾之身,别封诰一品夫人之事,忍不住写诗自赞,称其为“千古未有之荣”。
随着这一道恩旨,尹继善府中再度成了整个京师最受瞩目之处。刚嫁出去女儿为皇子福晋,再有汉女侍妾为一品夫人,这样的荣耀着实罕见。
只是这道恩旨颁下之前,嫁女为皇子福晋的荣耀,倒是都只落在那尹夫人的头上;可此时,随着恩旨一下,便所有的名门世家都上门儿来,专为张氏夫人道贺了。
尹夫人虽说身为尹继善的嫡福晋,可是这一刻却也不能不眼睁睁瞧着从前的汉女侍妾,如今也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倒是与她已然比肩了。
既然有朝廷的封诰,人家又才是皇子福晋的生母,故此这尹家的两桩荣耀,倒是都更只归给人家张氏夫人罢了。
白日里在人前还能强颜欢笑,亲自陪着张氏夫人一起接待上门儿来道贺的福晋们,可是到了分宾主落座之时,她却也不能不做做样子,非要拉着张氏坐在主位,她坐一旁。
说到底,这会子的尹继善只是从一品的品级,为妻子的诰命自是随着丈夫的,那她的封诰若细分了,也是从一品;而皇上给张氏的封诰,是按着皇子福晋母亲的品阶来走,故此直接就是正一品夫人了。这会子若以朝廷的品级来论,她还不得不屈居张氏之下呢。
虽然张氏一朝得了荣耀,却还没忘了这几十年在府里的身份,绝对不敢。可是她自己却也能看得出,那些客人们眼里的神情——终究,这会子人家来道贺,为的是张氏啊。
尹夫人好歹也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故此明面儿上的分寸是半点儿都没乱了;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里,回想白日里的种种,终究也还是忍不住了难受。
尹夫人的陪房刘氏瞧出来了,便也不由得叹口气,“咱们家格格配给皇子为福晋,那朝廷自然该给福晋们封诰。便是皇上体恤格格是那头儿生的,给封诰便给了;但是也没的说要乱了嫡庶之分,只给她封诰,却不给福晋您的啊!”
“便是从前咱们老太太以侍妾之身得封诰的时候儿,那也是朝廷先给了嫡福晋一品夫人的封诰,然后才给的老太太去啊……如今这是怎么个令儿,哪儿有只封诰侧室,却落下正室的去?”
尹夫人心下便越发不痛快,将手里的帕子抛了开去,“我原本已经是一品夫人了!虽说细究起来,得跟着老爷的品级走,算是从一品;可即便是从一品,那也已经是一品了。朝廷不给这次的封诰便不给,总归我又不差多少去!”
刘氏叹口气,“只是这当妾的,冷不丁得了一品夫人的封诰去,在外命妇里已是最高的品阶了;那在府里,多年的侍妾熬成了一品夫人,她会不会忘了规矩,仗着自己的格格是皇子福晋,这便要超到福晋您头上去了?”
尹夫人蹙眉,“按着今天白日里她的模样儿,倒还是顾着府里的规矩的,应当不能。况且封诰是朝廷给的,是摆在外头的;关起门来过日子,还得按着咱们自己府里的规矩不是?”
刘氏却摇着头,有些怜悯地望着尹夫人,“便是关起门儿来,咱们自己府里的规矩,那也是老爷定的。若是老爷心意摇动,那这后宅里保不齐就得有妾大超过妻去的烂事儿来!”
“奴才倒说句实话:福晋难道没见老爷这些天乐的那模样儿?简直是逢人必夸那头儿得了封诰的事儿。瞧着老爷那高兴劲儿,倒比他自己擢升了,更欢喜去呢!”
“若此啊,奴才倒是担心,这府里怕是要变了天了。只要有老爷一句话,反正人家也有诰命,那便怎么都有道理的。终归咱们再怎么不愿意,也没有圣旨大了不是?”
尹夫人坐在绣墩上,只觉眼前都变成了一片白。这大六月的柳绿花红完全都映不进她的眼去了,她自己仿佛就置身在那大雪纷纷里,身上冷,心里更寒。
半晌,她方勉强道,“……这信儿其实我倒不至于不能体谅,终究人家才是格格的生母,血缘为大。只是,这信儿来得着实是太突然了些儿,叫我一下子就懵了。倘若宫里能早些儿透出些风声来,叫我心下早些预备预备,也不至于如此。”
刘氏也点头,“好歹咱们鄂家的姑娘,也是五阿哥的福晋啊!她在宫里,怎么没给主子透出点儿口风来?”
尹夫人黯然摇头,“她自己也正闹心呢。五阿哥身边儿的使女又抢先有了孩子,这都第三回了。”
刘氏一顿足,“哎哟,原来又是一宗妾要压过妻去的事儿啊,也怨不得咱们姑娘没顾上这个去。”
尹夫人垂首半晌,脑海里浮现出那日英媛送别时候儿的一番话来。
“……我只是,忍不住想到愉妃娘娘去。总归五阿哥那使女有了孩子,对于愉妃娘娘来说却是喜事儿,她不至于跟咱们家姑娘似的一起闹心去。那她便总能听见些皇上的口风儿去才对——可是她怎么,竟半点儿都没与我透出来过?”
“我便不是她亲家,可是好歹咱们家姑娘是她儿媳妇,她与咱们鄂家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刘氏不由得看了尹夫人一眼,却将话给忍回去了。
尹夫人不由得追问,“你有话便说。都到这会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敢与我说的?”
刘氏忙深蹲下,“奴才便都回了:因为咱们鄂家,终究不是从前鄂尔泰老大人在的时候儿的那个鄂家了……从前所有满洲大臣都巴结着咱们家,可是自乾隆十三年后,就渐渐地没人敢登咱们家的门儿了。”
“再到咱们家老大人被从贤良祠里给挪出来……咱们鄂家便更是门可罗雀了去。这样的情形,皇子们心下怕是最明白的,所以您没看五阿哥是怎么对咱们姑娘和那个使女的么?五阿哥他,是宁肯叫使女们一个一个抢在咱们姑娘前头得了孩子,也不肯叫咱们姑娘先诞下嫡子去啊。”
尹夫人一口气梗住,“你是说,五阿哥不在乎咱们家了,那愉妃娘娘自然就也不将我这门内亲放在眼里。故此这件事儿,人家愉妃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掺和,是不是?”
刘氏哽咽点头,“奴才眼皮子浅,也想不到太多。总归以奴才的眼界来看,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尹夫人沉默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罢,罢!原本我心下还高兴来着,好歹我是跟两位皇子结上了亲去。却原来,到头来,人家八阿哥不会将我当成岳母;而人家五阿哥和愉妃娘娘,也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也是,我今儿遭的这委屈,又能影响到人家什么去?那五阿哥不也是在宠妾辱妻呢么,他们母子怕反倒觉着咱们家里发生这事儿,是天经地义的吧!”
尹夫人笑罢,起身走到书架旁,将写好的谢恩折子拿出来,抓过笔来,将上头原本写好的“请愉妃娘娘安”的字样儿这便勾去!
“罢了,算我自己不知好歹。我算个什么,愉妃娘娘连咱们家姑娘这正经的儿媳妇都不顾念,巴巴儿地捧着那侍妾给她生下皇孙来呢;她又何至于要去顾念我这个当姑妈的?咱们鄂家帮衬不上人家五阿哥,那我便也别再一张热脸再往上去贴了!”
翌日,玉蕤笑眯眯进来道,“尹继善大人给皇上进了谢恩的折子。折子里头还随附着鄂氏、张氏两位一品夫人给内廷主位们请安的笺表。尹夫人自是给皇太后、皇后谢恩,之后却并未提及愉妃。”
婉兮点点头,便也微微一笑,“尹夫人原本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听闻这些年与尹继善大人也是夫妻恩爱,诗画相和……想来,她也该是个明白人。永琪和愉妃虽然是她母家的内亲,可是她如今都什么年岁了,自然应该一颗心都向着自己的夫家才是。”
玉蕤也道,“便当真是要在五阿哥、八阿哥中间做个取舍,她也自然应该站在八阿哥一边儿;哪儿有还顾着母家的情分,还要舍八阿哥而选五阿哥的?”
婉兮轻哼,“还不是因为永璇的脚,叫所有人都以为永璇是最无望的一个,更何况是跟永琪做比。不过啊,相信从永璇这一回大婚前后,皇上的连串圣意上,有些人也该多少明白些儿了。”
玉蕤点头,“最妙的,自然是淑嘉皇贵妃已然葬入皇陵了,这便是说淑嘉皇贵妃的三个皇子便都有可能继承大宝的。便是这可能性未必比得上皇后所出的嫡子,但是终究高于愉妃去了。总归愉妃这会子还好好儿活着呢,前朝后宫的人便没法儿去猜她死后能葬入皇陵,还是妃陵,便也只能猜五阿哥,却没有半点能坐实了的去。”
婉兮垂首,幽幽而笑,“不管怎样,我倒感谢淑嘉皇贵妃留下的这三个孩子去。总归,有他们挡在前头,便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人担心咱们圆子去。叫咱们啊,能得了空隙去,守着圆子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