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夜,对于徐四七这样的人来说,这一夜他们极度惶恐和不安,他们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
只知道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妻子为了果腹,在山上刨了很多猪毛牙,是一种野菜,但是孩子们脸上的菜色,也让徐四七忧心忡忡。
徐四七在清晨的朝露中,站在破旧的土坯的家中,环视四周。
他家的围墙是新修补的,因为窑上停了工,他在家这几天,终于把已经坍塌的围墙重新用土坯给修整了一番。
院子里的水缸已经破了,他的妻子不得不选择每日挑水,一个水缸要十五文。
他不指望这刚修补好的土坯墙有多么的牢固,只要能给家里遮风挡雨就是。
院子里有一颗刚刚种下的桃树幼苗,他希望这棵桃树能够安全长大,在三年后结出果实的时候,能够顶替一些税科。
孩子们都很高兴,围着桃树转来转去,对着小桃树苗的嫩叶,讨论很久。
徐四七当然知道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但是待在家里总要找一些事做才是,他耸了耸自己肩膀上的背篓,关上了家门的栅栏,在村子里的土坯路上,缓慢的前行着,一起出门的还有他们同一甲的窑民。
这一甲有十户,他们都是面目漆黑,背篓里装着劳作的锄钎,他们有的是力气,哪怕是吃不饱饭,他们也不愿意停下自己的双手,因为一旦停下,家中的幼子就会挨饿。
活着,本身就代表着艰难。
徐四七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在山道中逐渐汇聚成了一股合流,如同大潮向着西山煤田涌动而去,这一个个黝黑的面孔,眼神中充斥着绝望和麻木。
他们对皇帝与勋戚关于西山煤监的斗争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今天能不能拿到工钱,在集市上换到米面去,让等在家中的妻子开火做饭。
他们踏过了刻着西山煤局的牌坊,如同那放开了闸口的巨浪,奔腾着!翻滚着!
蓬勃于整个西山!
徐四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带好了自己的铁钎,若是今天依旧领不到工钱,就到长安门去!
若是有任何人今天再阻拦他们,顺他者生,逆他者死!
因为徐四七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和他一样的饿的皮包骨头的窑民,他们想要活着。
他们想要自己的家人活着。
田尔耕是天子鹰犬,他从来都是亲自督办朝臣、勋戚的大案,被皇帝派到西山查抄煤田这件事,他也从不以为意,对他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他就是担心勋戚们会到万岁那里闹腾,让万岁爷忧心。
直到他看到了从山道涌动而来,若巨浪一般的窑民,这位鹰犬,督办了无数大案、提着三颗人头上殿搏命的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这么的惶恐过!
这是他从未看到过恐惧。
他慌张的抽出了他手中的佩剑,这把剑从天启年间他从未抽出过,任何人听到锦衣卫的大名,都只会瑟瑟发抖,束手就擒,而今天他第一次抽出了他的佩剑,剑光凌冽如同匹练,他双手持剑大声的呵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徐四七用力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大声的说道:“我们就是想问问,今天能不能下井!”
田尔耕伸手将忙碌了一夜的锦衣卫召集在了身边,响箭破空而起,无数的锦衣卫眼睛里泛着血丝的汇聚到了田尔耕的身后,他们将钩镰枪对准了手握铁钎的窑民。
“不能!今天不能下井!”田尔耕看到身后有了军卒,心中底气壮了几分,大声的回答着。
砰!
铁钎用力的顿到了地上。
徐四七愿意相信英国公张维贤的话,他以为今天可以上工,勋戚、富户、明公他们并不关心,那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到长安门去!”
徐四七终于有些崩溃的怒吼了一声,澎湃的巨浪像是退潮,正准备退出山道。
徐应元从西山煤监的房舍里冲了出来,他同样忙活了一夜,大声的喊道:“回来呀!你们都给我回来。”
徐应元站到了一块石头上,让自己显得更加高大了几分,他近乎于咆哮的喊道:“今天的确不下井!但是今天有活干!你们回来!”
“你叫徐四七对吧,你们将你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巨浪为之一顿,徐四七这才木然的扭过头来,疑惑的问道:“你是说有活干吗?”
徐应元用力的点头说道:“是的今天有活干。”
大明朝最开始时,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乡里称之为里,近城的地方称厢,城中称坊,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里长,其余百户分为十甲,每甲又以一户为甲首。
后来慢慢形成了,十户一甲为甲首,百户一里为里正。
徐四七什么都不是,但是乡里乡亲的,他都认识,他很快的就将十多个里正和近百名甲首叫到了一起。
徐应元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放了窑民出山,他只能让涂文辅带着自己的脑袋回京城了。
他喘匀了气息才对着徐应元说道:“你们听我说,今天是有活干的!徐四七,你一会儿不干活,去山下的牌坊那,等着下一波的窑民入山,然后你把他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
“给工钱吗?”徐四七听到自己要做这个事,不由得问道。
徐应元倒是没有理会徐四七的疑惑,大声的说道:“今天劳作每人三分银,我知道平日里你们背二十斤煤就是三分银,看起来是有些低。”
“但是万岁爷说了,没有整饬好煤窑洞的煤构撑和井砖,不能下井!去年整个西山死了三千多窑民,今年到现在也有一千多了,不堵好水,不做好煤构撑,不能下井。”
徐应元说完摸了摸鼻子,看着里正和甲首默默地不说话,焦虑的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