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八岁那年,宫里只他一位皇子,光熹帝某回做了个不好的梦,梦到这个儿子也会像之前胎死腹中的那些孩子一样早早离他而去。
光熹帝有点儿慌,这一慌,便趁着开春县考,南下微服私访了一番,准备给他挑个中意的辅臣好好栽培栽培,回来再给他封个太子,让泼天的富贵拴住他的命。
碰上宋巍夫妇,是意外。
那个时候的宋娘子温婉,因为不会说话,内心有些自闭,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除了宋巍,她在谁跟前都习惯性地低着头。
光熹帝头一次见她,是在平江县城的酒楼里。
小娘子怕他下毒,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不为所动,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细白的手指绞紧,不管他如何安抚,她始终没办法开口回应一句。
光熹帝当时的目标是宋巍,让楚风把温婉带来,不过是想借此威胁宋巍不得不露面而已,他没怎么注意温婉,更是从未想过,温婉便是芳华逃亡在外生下来的女儿。
对于芳华,光熹帝有数不清的愧疚。
生母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让胞妹做出多大的牺牲,他心里一清二楚,可有的时候,他即便贵为天子也身不由己。
唯一能做的,只有事后弥补。
正思绪烦乱,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光熹帝抬起头,看到跟在崔公公身后的宋巍夫妇,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温婉身上。
小妇人一袭云霞鸳鸯纹正红大袖衫,宽袖轻拢,罩住凸起的腹部,她步子缓慢,三翟冠两侧垂下的金翟衔珠结有规律地前后摇晃着,满殿金辉衬得她肌肤莹白,明珠生晕,眉目如画。眼皮儿薄薄,长睫覆下的那双眼,尾端微翘,明媚而清澈。
她长得很好看,却没有芳华身上那种尖锐的、让人难以靠近的侵略性。娇怯温软的样子,亲和力十足,看得光熹帝不由轻声感叹,“多好一孩子啊!”
恍惚间,温婉已经走到近前,正要盈盈下拜。
光熹帝忙道:“你身子重,就不必多礼了。”
温婉低眉敛目,“谢皇上。”
没听到期盼已久的那声“舅舅”,光熹帝心底多少有些失落,他给崔公公递了个眼色,“崔福泉,赐座。”
崔福泉忙往一旁的紫檀木镶珐琅太师椅上添了个十香浣花软垫,搀扶着温婉过去坐。
宋巍看着她坐稳,才慢条斯理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光熹帝屏退所有下人,盯着温婉看了片刻,轻笑一声,“说来惭愧,朕当年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温婉觉得,就算当年光熹帝看清楚了她长什么样,也不可能马上知道她就是长公主的女儿。
这天底下不是没有长得相似的人,一个是天之骄女,一个是大字不识的乡下小哑女,谁能把她们联系在一块儿?
笑了笑,温婉道:“当初臣妇无法开口,与皇上没有言语上的交流,您一时认不出来也挺正常。”
她这一提醒,光熹帝便又想起在宁州那会儿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忙问:“你往后是不是都能说话了?”
温婉点点头,“大夫说已经彻底医治好,不会再出现以前说不了话的情况。”
光熹帝叹了口气,“把你扔在乡下的事儿,你别怨你娘,都是朕不好,是朕对不住她,才会害她落到那般田地。”
这些话,温婉听了没多大感触。
生而为人,很多事情都是会产生习惯的,没有母爱也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婉习惯了生母的“不存在”,所以在画舫上坦白相认的那天,她很平静。
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
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直以为的生父变成养父的事实。
她不否认自己内心深处有过对母爱的渴望,可她和母亲相认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位母亲,母爱对她而言,不再是生命的全部,她的生命里,还有丈夫和儿子。
怨过吗?
温婉想,怨过的,就在生母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只是不知道怨谁罢了。
温婉不是个悲观的人,怨天尤人伤春悲秋那一套她不会,所以,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成天纠结于“生母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将我扔在乡下”“为什么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这样的无解循环里。
不管是对是错,生母只是给她阐述了一个事实,将当年的真相摊开来摆在她面前。除此之外,生母没有逼着她换回陆家姓,没有让她跟宋巍和离随他们走,没有要求她管他们叫声爹娘,更没有以爱的名义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来证明自己的父母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