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四年。
三月中。
北方,北方,北方。
天空昏暗,一切似乎都颠倒着。
鼓动的风呼啸而过,如同刀子一般切割着世间的一切生灵,即便是岩石和泥土也不放过,被席卷起来的沙尘漫天,能见度已经不足百歩。
在漫天的风沙之中,三匹战马没命的往南狂奔。
『天黑之前,必须赶到石头岙!』
『快!快!再快一点!』
『就在我们后面,快赶上来了!』
追赶着三名骑兵的,不是敌人,更甚敌人。
战马之上的人嘶吼着,和天地抗争,也是在和命运争夺。他们都知道,再这样的天气之下,如果不能在夜晚来临之前,躲进避风的石头岙之处,那么等待他们的下场便只有一个!
见过连人带牲畜都被冻死的冰雕么?
知道人被冻死的时候是会微笑的么?
三人碰到一群牧人。
一群被冻死在半路上的牧人。
那恐怕是那些牧人刚收拾了帐篷,准备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小部落,然后半路之上便是突然遭遇了风雪。
暴风雪。
三月里的暴风雪。
这群牧人没有任何防备,毕竟有谁能想到三月里面竟然还有暴风雪?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们必须要将这个可怕的消息带回去,这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使命。他们是汉人在最北的触角,是最北方的警戒哨。而在他们的身后,是翻滚着的黑云,是呼啸而来的魔鬼。
瑞雪,兆丰年,但是如果是三月还下雪,那就不是什么瑞雪了……
向南,向南,向南!
『快!再快一些!必须报给骠骑将军……』
……─=≡Σ(((–-)つ……
正常来说,到了阳春三月,冬日的寒冷渐去,万物复苏,应该是雨水渐渐多起来,然后可以看到树上蜕出的嫩芽,繁盛的花朵,但是现在……
清晨起来,斐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又是无雨。
已经是一月无雨了。
虽然说关中之地,因为水利设备完善,一时之间还没有显现出什么干旱的迹象,但是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斐潜匆匆用了早脯,然后便和同样有些忧心忡忡的庞统和荀攸,到了城墙之上,登高远望。
位于三辅的长安,似乎依旧喧嚣,但也不失肃穆和庄严,然而当下,除了这些之外,似乎又多了几分的别样的气息。
有一些事情,不是想要躲避就能躲避得掉的,不是想要不发生,就不会发生的。
就像是气候。
这个时间,应该是春风送暖,百花争艳,但是现在么,当斐潜双手按在城垛之上的时候,却依旧感觉到了从砖石之中蔓延出来的冰寒。
视线远处,并没有看见什么异样,但是现在斐潜看不见,不代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变化。
『昨日得报,平阳桃山,桃花缤纷如雨落,三月竟无新芽萌……』斐潜缓缓的说道,『大寒之期,已然不远矣……』
『大寒之期……』庞统重复道,神情凝重。
大寒之期。这是斐潜给庞统等人解释的小冰河气候的名称,否则斐潜还需要再解释一下什么是『冰河』,为什么『小』等等,还不如这样直接明了。
普通人,或许觉得桃花缤纷落,看起来似乎凄惨美丽,并不会联想到一些什么,但是斐潜不一样,他一直都在警惕着这个气候,一直都在防备着。
斐潜站在城门楼之处,望着北方,似乎能透过苍穹,看见那阴沉的天边翻滚着的黑灰色的云层,在不断堆积着,然后一阵阵的寒风,就像是在尖叫着,狂笑着,奋力将堆积在极寒之地的那些云层推动南下……
一旦这一条黑龙翻滚起来,或许只要几天的功夫,就可能会从漠北席卷到关中……
或是,更快。
『帝乙继位,其灾频发……时至帝辛,更有「天毒降灾荒殷邦」之语……』斐潜看着远方,说道,『是故,上诟天侮鬼,下殃之万民。为上者,当不得不慎也……阴山御寒之物,可曾备齐?』
阴山一带,如果说小冰河来临,那么就是最早受到打击的地区,而这一段时间以来,斐潜在开发阴山之时,也没有忘记准备迎接这一头『凶猛黑龙』的突袭。
庞统点头,然后将预备的物资数量上报给斐潜。
小冰河其实早有征兆。
一般来说,在正式小冰河开场的时候,就像是戏曲舞台一样,不可能一上来就是主角亮相,而是先有一些开场节目,比如干旱,暴雨。
早在中平年间,就有全国性的干旱,当然,最终这种严重程度的干旱,也造成了全国性的灾难,黄巾之乱随之爆发。而后,夏季莫名其妙的暴雨。冬季的延长,春天的倒春寒……
所以斐潜才举帝乙、帝辛的例子。
而这些先期而来的旱灾、洪灾,蝗灾,仅仅都是配角。
历史上,小冰河时期,大概有四个,分别是殷商末年,东汉末年,唐朝末年,明代末年。当然,因为历史史料存留不易的原因,殷商就不说了,东汉和唐朝小冰河时期的一些记载和史料,都不如明末的详细,所以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明末才是真的小冰河,而汉末和唐末并没有。
小冰河并不是只来一年,也不是一次性用品,而是会反反复复,不断折磨这一片土地上的人,冬季寒冷就不提了,春季气温延迟回升,然后夏季暴雨,秋季接上干旱,成片成片的农作物因为不适应气候的转变,便是大规模的死亡,导致农牧双绝,为了抢夺越来越稀缺的资源,人类就开始相互残杀,大浩劫自然产生了。
传统观点当中,认为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都是皇帝和大臣们的责任,是政治的昏庸腐败,上层政治集团的集体不作为,祸乱朝政,最终使得一个王朝走上了亡国的不归路。
但是这种观念,并不全面。
有一个东西,远比政治,经济,甚至军队还要更可怕,那就是气候,而气候这种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即便是现代人都无法抗衡,更不用说在古代了。
华夏历来是传统的农业国家,民以食为天,农业的稳定就是国家的稳定,而农业的稳定在于气候稳定。进入太兴年间以来,气温持续降低,倒春寒时有发生,眼前这一次,显得更加的明显且恐怖。
正常来说三月份,原本应该是万物春光明媚,开始迅速生长的时候,结果在阴山之地,依旧是寒风凌冽,宛如冬日缠绵不去,企图重新降临世间一般。
现在蔓延到了平阳。
如果完全不管,听之任之,那么如此之下,便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大规模的庄禾因此而死亡,而旋即而来的便是因为植被死亡导致的水土流失,自然旱灾就更频繁,再加上因为秋天干旱衍生出来的蝗虫进一步加深了植被的破坏,最终便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恶性循环。
在面对寒冷,斐潜虽然有大棚技术,但是琉璃这个东西还是很麻烦,即便是有斐潜的加成,烧造依旧不易,谈不上什么大规模的使用,只能是在长安左近的一些小规模的区域内架设,对于大多数的普通民夫来说,是没有办法用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