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黝黑，豆大的雨噼啪而下，宫街尽头有两人提着昏黄的瓜皮灯疾步而走，丝毫不忌讳地下雪水。到了长春门，把守的太监喝道：&ot;是谁？&ot;外头的人冷得直跺脚，语气跋扈道：&ot;快快开门，有八百里急报。&ot;门里钻出光溜溜的额头，脸上堆满的笑，道：&ot;原是养心殿的高爷爷来了，快进屋里歇歇脚。&ot;
高玉懒得与他寒暄。道：&ot;快去通传，我有滇防急报。&ot;光额太监道：&ot;二阿哥闹了半宿，皇上才睡下，谁也不敢去通传，高爷爷，您看，可否明儿再&ot;高玉眉头一竖，喝道：&ot;放你娘的狗屁，耽误了事，斩了你九族！&ot;吓得那光额太监再不敢多话，屁滚尿流的进里头通传。帝后同宿于寝宫，善柔蹑手蹑脚的走到榻前，低声唤道：&ot;万岁爷&ot;
皇帝并未睡着，一手掠起帷幕，问：&ot;什么事？&ot;
善柔道：&ot;是八百里急报。&ot;说着，将黄皮信封呈上，又转身端了一盏彩绘铜雁鱼灯举在皇帝身前。皇帝略略扫过，唇角下沉，神情渐渐凝重，低沉道：&ot;叫起吧。&ot;皇后醒来，望了望窗外，道：&ot;天还没亮，永琏又闹得晚，皇上好歹再歇息半刻钟罢。&ot;
皇帝却已起了身，吴书来听着动静，领着宫人鱼贯而入。皇帝道：&ot;是云南总督上的折子，云南接壤外域，边备事务半分不能宜迟。&ot;朝中政事，皇后插不上嘴，正欲强撑着下床伺候，却听皇帝道：&ot;你也累极了，不必起来，尽管歇着罢。&ot;
皇后身形微动，跪坐着肃了一肃，道：&ot;谢皇上。&ot;
至寅时，天空飘飘洒洒的扬起雪花，不到半个时辰，遥遥望去，亭台楼阁皆是白茫茫一片。青橙睡得昏沉，耳边忽而响起喧闹声，海安几步上前，面露焦虑之色，急切道：&ot;主子，快醒醒，大事不好了！&ot;
青橙乍然惊醒，从被中坐起，问：&ot;何事如此惊慌？&ot;有两名宫婢挂起帷幕，海安快言快语道：&ot;内务府才传了话，说二阿哥薨了，让各宫主子往长春宫凭悼。&ot;炭盆烧完大半，红光掩盖，一望，只能看见厚厚一层白灰沫子。青橙脑中轰然做响，她以前在宴席上撞见过永琏，是极乖巧贵重的孩子，见了她。即便不认识，也会作揖，唤一句：&ot;妃娘娘好。&ot;
海安早已命人备了温水，伺候青橙梳洗过，挑了件庄重肃穆的碧色松丝棉袍，坐了暖轿，冒雪前往长春宫。长春门已支起白帐，宫灯窗棂上皆盖了白纱，细细的雪花飘絮，在暗光下犹显凄冷悲恸。停了轿，青橙入直房，早有高妃、舒嫔、陆嫔等人候着，莺莺燕燕站了满屋子，面色各异。悄声言语。
陆嫔道：&ot;听说皇上已下旨赐封二阿哥为端慧皇太子，一切事宜均依着皇太子的丧仪，还要修建皇太子园寝呢！&ot;她身上穿的虽是月白素裙，可暗纹却是用银丝绣的，在灯下闪闪有光，眼下的场合，实在不够稳重。众人知道她爱嚼舌根，瞧着情形，都不与她搭话。
王贵人悄悄将陆嫔拉至暗处，道：&ot;你要不要回钟粹宫换件衣衫？皇上心中悲痛，你别触上霉头，小心治你个对皇太子不敬之罪。&ot;
陆嫔自己早有察觉，轻声道：&ot;我也知道，可挑了半会的衣衫，总寻不见合适的，柜中多半是花的粉的，更加没法见人。&ot;王贵人心思一转，指着侍奉茶水的宫女道：&ot;你让人去借一套素服来，罩在外头。&ot;陆嫔为难，道：&ot;太难看了些…&ot;
王贵人道：&ot;哪里还顾得了好看不好看！&ot;
不过多时，有穿着丧服的太监疾步行来，淋雪站在廊檐下，道：&ot;请各位主子跟着奴才走。&ot;天还没亮，地上雪泥辗乱，四处人头攒动，青橙顾不得看路，只管随在后头深深浅浅的走，也不知要被带去哪里。到了一处偏殿。里面停着金棺，白幕重重，另有内侍在旁侧喊道：&ot;跪！&ot;青橙便跪下，内侍又喊：&ot;举丧！&ot;殿中内外顿时哀声泣泣，回响整个紫禁城。
如此闹了数十日，到了年下，方行&ot;奉移礼&ot;，将端慧皇太子金棺暂移至京西田村殡宫。青橙与后妃、公主、命妇一并立在二门内，金棺抬殇棺车经过时，便跪地泣饮，举哀送行。只听靴声橐槖，整齐划一，余光可见仪卫和太监、护军等上千名官兵护送，其隆重气派，可见一般。永琏病殇，皇后无力掌管后宫之事，娴妃在冷宫，高妃又不被太后倚重，皇帝便下旨晋顺嫔为顺妃，择日举行册封礼，暂由她全权掌管后宫诸事。
这日大雪，雪片如飘絮如碎瓣，簌簌扬洒，遮天盖日。青橙歪着炕上，腰酸腹坠，浑身都觉不舒坦，遂吩咐道：&ot;叫厨房好好用红枣人参炖两碗鸡汤来。&ot;海安心下了然，答应着下去。一时又返身回屋，道：&ot;主子，太后召见。&ot;青橙听了，连忙挣扎着起身，道：&ot;可有说是什么事？&ot;海安跪在地上伺候她穿鞋，道：&ot;奴婢估摸着是为顺妃册封之事。&ot;
雪深及踝，踩上的脚印不过半会，就会被新雪覆盖。青橙已有数日未出门，见天色阴郁灰暗，坐在暖轿中，犹觉手脚冰凉难忍。至寿康门，见有数抬绿呢大轿停在甬道，脚下不由快了些许。廊檐上已换了红纱、青纱灯笼，领路的宫女也穿红戴绿，不似先前庄严。
屋中四壁挂着厚厚的福寿安康毛毡，火龙烧得滚热，又用错金描凤的镂花熏笼烧了数盆银炭，青橙往里一钻，暖气逼人，连脚趾尖都活络了。太后端坐于宝座，皇帝坐在对侧，底下是一众的妃嫔侍从，见她进屋，齐齐望向她。
青橙惶然，急忙跪下，道：&ot;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小主请安，臣妾来迟了，请太后恕罪。&ot;自二阿哥薨，皇帝连日未入后宫，也未召寝，许是天寒衣厚，他竟觉青橙体态丰盈了些。太后见皇帝盯着青橙打量，神色与往日不同，遂淡淡道：&ot;起来吧。&ot;
早有伶俐的宫人搬来凳椅，青橙顺势坐下，腰上便不似先前那般酸得厉害。太后神态自若，浓密的眉毛下，两只小眼深邃如渊，似能世间洞察一切。她道：&ot;皇后卧榻，宫里的事交给顺妃处置，顺妃做事谨慎有序，哀家原本很是放心。&ot;停了停，小指上的镶玛瑙玳瑁金护甲重重往炕几上一磕，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咣当一响，甚为骇人。又道：&ot;昨儿竟听闻有人对她不敬，皇上赐了她协理之权，后宫中人，自然要以她为尊，岂可仗势欺人！&ot;
青橙并不知是何事，却也听得心惊胆颤。高妃浑身战栗，屈膝跪下，叩首道：&ot;臣妾一时糊涂，请太后责罚。&ot;顺妃端坐于位。冷冷望着，不动声色。殿中寂静，青橙肚中忽而一阵绞动，痛得差点喊出了声。
太后道：&ot;你可知错在哪里？&ot;
高妃默默垂泪，道：&ot;顺妃有皇上旨意，协理后宫，她既只给臣妾十篓银炭，臣妾就该谨遵，不该与她吵架。&ot;太后点点头，道：&ot;你是妃位，品阶高，当为众嫔表率，岂可任性而为。&ot;顺嫔见太后面有缓色，皇帝又未开口说话。一时揣摩不定，起身道：&ot;话说回来，此事不可全然怪高主子，她素来怕冷，皇上曾有口谕，每月多给咸福宫拨三篓子银炭。臣妾未查旧账目，只是依着份例来做，才引出误会。&ot;
皇帝这才开口，徐徐道：&ot;虽有错漏，也该有理说理，岂能跟市井泼妇一般，闹得宫里鸡犬不宁。&ot;顺嫔眼底划过一丝笑意，随即恭谨道：&ot;皇上说得是。&ot;高妃恨得噬心挠肺，掌心紧紧攒着腰上荷包。又怒又怕。半响，皇帝才道：&ot;既然犯了错，就不可不罚。&ot;稍顿即道：&ot;传朕旨意，高妃举止失仪，罚钱粮半年，禁闭至大年初一。&ot;
刑罚不轻不重，只能算是惩戒。高妃不敢叫屈，伏地磕头道：&ot;谢主隆恩。&ot;皇帝又道：&ot;往后若再有此等事宜，朕绝不轻饶！&ot;众妃嫔敛神静气，忙起身齐齐道：&ot;臣妾等听命。&ot;
青橙忽而痛得厉害，连起身都难，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皇帝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姿态异样。不由问：&ot;苏贵人，可是身子不适？&ot;青橙当自己是月事不调，闹出事来，让人笑话，便忍着痛道：&ot;谢皇上关心，臣妾并无大碍。&ot;
皇帝还是不放心，顾不得旁人眼光，起身行至她身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额，道：&ot;是不是着了凉？&ot;青橙想要屈膝谢恩，眼前一花，头便晕晕乎乎的漆黑一片。她本能的抓住他的手臂，强撑着站稳。皇帝急切道：&ot;到底怎么了？&ot;又急忙挥手，道：&ot;嫆嬷嬷，去叫太医来。&ot;
嫆嬷嬷嘴上应了一声，却只看太后脸色。事已至此，太后不好驳皇帝脸面，便暗暗颔首，嫆嬷嬷听命，急忙去了。青橙腿脚无力，软绵绵的依偎在皇帝怀里，皇帝心里焦躁，朝太后道：&ot;苏贵人身子不适，儿子想借皇额娘的寝殿一用。&ot;顺妃以前就知道青橙甚得君心，却不想竟已得宠至此。皇帝深谙后宫之术，不管宠谁，当着众妃嫔也总是一视同仁。若不是敬事房有记档，她哪里能知道平素性子寡淡、不善言语的苏贵人竟承宠最多。
青橙微弱道：&ot;太后凤榻，臣妾不敢失仪，请皇上送臣妾回翊坤宫罢。臣妾并没什么，歇息半日就好了，皇上放心。&ot;皇帝听她气若游丝，急切道：&ot;你如此模样，叫朕如何放心？！你既想回翊坤宫，朕送你回去便是了--不过，一定要让太医好好诊治诊治。&ot;青橙心底一暖，唇角缓缓浮起笑意，略含些许娇嗔，道：&ot;都是老毛病了，并没什么。&ot;
宣来暖轿，皇帝亲自陪护苏贵人，高妃等恭送圣驾至宫街，方各自回身。顺妃正要上暖轿，身后却忽而一声唤：&ot;顺主子，等一等！&ot;
顺妃听出是高妃的声音，脚下一滞，顿了片刻，方满脸堆笑着转身，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道：&ot;高主子有何吩咐？&ot;高妃嘴角掬笑，眼里却半点愉悦也无，她冷冷道：&ot;今儿算你赢了一回，为了给娴主子报仇，可算费尽心思了。&ot;
顺妃依旧喜笑颜开，道：&ot;高主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ot;风里裹着细碎的雪花儿拂过，寒沁沁的钻入脖颈，高妃怀里抱着白铜暖炉，笑道：&ot;你别高兴得太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ot;顺妃道：&ot;往后姐妹们都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的，方好。&ot;说完，肃了一肃，道：&ot;我琐碎事儿多，便先告辞了。&ot;
高妃似笑非笑，道：&ot;路上滑，顺主子行路小心些。&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