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后元元年, 春三月, 赦天下,赏赐民爵位一级, 赐予二千石与诸侯国的国相右庶长这一爵位。
夏, 全国欢宴五天,民间可以买卖酒浆, 作为新年的开年之初, 大汉就陷入在欢快的气氛之中。
而这一份轻松祥和的气氛以及因全国的宴席需求促进了商贸流通, 商队南北东西穿梭来往不绝。自然不会有人真的注意到为何这些货物来来去去均是满载, 却唯独运货的马匹渐少,更不会有人注意到郡县底层小吏频繁的人事调动, 亦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名叫冯唐的官员悄悄来到了渔阳郡接任了太守一职, 而御史大夫冯敬则被调往平成郡。而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 大汉的北部防线已经构建完毕。
自此, 大汉星光熠熠的一道防线就此而成这一条在后世被称为“钢铁防线”的防线刚刚建成便遭遇到了匈奴的突袭。
五月,地震。
匈人趁乱兴兵南下攻汉,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 那就是抢夺盐和米粮。
去年一年大汉和匈人断绝往来,加上之前断断续续的物资遏制得到的结果极为显著,匈奴左部的盐巴储存陷入了困境,他们不得不向右部购买盐, 右部得势自然诸多为难,左部忍气吞声使用了比过去还要高的价格换来了比以前更少的盐。
这一结果让大部分匈人都非常不满意,他们在当年的部落集会时向大单于提出了抗议, 但正如当年大单于没有压制他们一般,这次大单于也没有制止匈奴右部的抬价行为。
于是笼城相会之后,匈奴左部诸部落一拍即合,他们决定要给右部一些教训,而在给右部教训之前,他们要先去筹措军备。
还有什么能比直接去问隔壁富庶的老邻居要钱更简单的呢
匈奴各部族在过去的几年内或多或少吃了汉边军的亏,但他们在这次活动中交换了信息又组成联盟,仰仗着此行为是突袭,在他们的想象中自己必定会直接侵入大汉边城内,烧杀掳掠为所欲为。
边军很强他们清楚,然而匈奴骑兵们有他们更强的自信,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突袭汉军定然毫无准备,他们可以一路长驱直入。若是速度够快说不定能赶在他们城门落下前入城。
然而他们错了,汉军等他们到来已经许久。
驻守渔阳的冯唐远远看着正向这里靠近的尘土,抚着美髯,哈哈一笑。这位已经七十有余的老将笑得极为畅快,他举起手中长戟,“儿郎们,有人说我们渔阳防守全靠瓮城,你们服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
“那尔等可敢随老夫冲锋在前”
身后的山呼海啸之声给了他满意的答复,冯唐翻身上马,“便让老夫为陛下取来第一胜诸将听令”
马蹄踏碎残阳,一身玄甲的汉军骑兵冲锋在前,数匹骏马足下接连飞踏,越过属于匈人的旗帜。
冰冷的刀锋划过对方的咽喉,短兵相接之际连连夺人性命,匈奴的皮甲在大汉的刀具之前宛若寻常布帛,而匈奴骑兵的箭矢落在汉军骑兵身上却纷纷跌落,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半点损伤,为首之人所持武器宛若神兵,他所过之处宛若无人,杀人更是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只一人便裹挟有千军万马的杀气。
此人带领的突袭部队连突而入,将匈奴骑兵的部队切割分离开来,意图分而攻破。
“汉人用了什么甲一点都射不破”
“蠢货,射马”
“马也不行,他们的马覆甲了太有钱了”
“撤,快撤”
哪怕是匈奴的指挥目眦欲裂,然而联盟军队全无默契可言,撤离的队伍几乎不能保证队形。这在以往并不成问题。在他们固有的印象中,汉军都是瘸腿,根本追不上来。
然而铺天盖地落下的箭矢,半途忽然被拉起的绊马绳、身后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却告诉他们,这个错误他们犯得太大了。
即便匈奴骑兵在此时有意识地重新结队,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马匹骤然间受惊,根本不受指挥,一个正回首射击的匈奴兵猝不及防下被人立而起的爱马甩在了地上,他只感觉落地时身上就是一痛,莫不是正好砸在了石头上
匈奴兵还没来得及确认,就见白光一闪,他喉头已经被长戟刺穿。
如果再给这个匈奴兵一点时间,他一定能看到地上散落着的全是带刺的铜疙瘩,这样东西在后世有个名字叫铁蒺藜,是骑兵的克星,它的成熟体就算是打了马蹄铁的战马都受不了这东西,更何况匈奴马是肉掌直接踩上。
马站不稳,此时的骑兵又没有马鞍、马镫,在双手需要松开操纵弓弦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
在这个匈奴兵之后,接二连三有匈奴马受惊将背上的人甩下马,大汉骑兵见到前头匈奴骑兵人仰马翻的模样心中也是有十分感慨。
这东西是他们军候想出来的,据说军候还是个读书人,咿真是好阴险的一读书人。
不过
我们喜欢
这一场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边余晖散尽之前,剩余的匈奴骑兵抓紧机会逃离冲入草原。在黑夜进入草原是不明智的决定,汉军只能止步于前,他们一个个点起了预备好的火把开始整理战场清理尸身记录战功。
从一开始就冲杀在前的冯唐打马回旋,他的爱马一路小跑,蹄子滴答滴答踏在草原上。男人摸了把自己的脸,擦了满手的血,他哈哈一笑,啐了一口不当心漏到嘴里的血沫,“痛快”
“太守”郡丞策马向前。冯唐侧脸看了他一眼,“伤亡如何”
“不到一成,都是轻伤。”郡丞面上全是喜色,“大获全胜,兄弟们还嫌没打够呢。”
“没打够也不能打了。”冯唐有些惋惜地看了眼黑黝黝的草原,“等天亮了再派人去草原上搜寻。这些匈奴兵身上的衣服兵器都收集好作为罪证送去长安,让兄弟们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去草原上看看有没有肉吃,没有肉找些汤也行。”
“喏”
“上奏长安的文书你让那个窦君须来写,他心黑。对了,让他写得惨一些,不要给老夫面子,就说我们死伤惨重损失巨大,反正怎么惨怎么来,最好能让人闻者落泪观者哦,没有人看得到,反正就是要让人一看就同意咱们出征的那一种。”
老将军三两句就将自己的最终目的给泄露了出来,他嘿嘿笑了两声,“老夫可是迫不及待想要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去北边了,到时候死了之后见着我那些个好兄弟,得多有面子啊。”
然而很可惜的是,渔阳距离长安到底远了些,虽然他们的确是第一个燃起战火的,但却落在了雁门郡之后。
雁门郡作为云中郡的老邻居,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广受骚扰,原因很简单,云中郡有魏尚为太守。魏尚可不是一颗软柿子,一不当心咬一口就要崩掉牙,于是雁门郡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太守刷新速度最快的边郡。不光是郡太守,就连下头的辅官也是频繁更新,这一次不少匈奴骑兵还是习惯性地先来捏雁门郡,哪知道雁门郡现在的郡太守早就换了一个,正是摩拳擦掌等着他们来的周亚夫。
周亚夫自驻守雁门郡以后大力练兵,他名声在外,雁门兵士都很服他,愿意来投奔的勇士也有很多,背后又有景帝不停地输送物资和战马,雁门郡早已今非昔比。
这些将领一个个都打了胜仗,但有志一同地上了哭奏,一个个“泣曰”“跪奏”用得让看到的人都觉得事态简直严重到不行的程度。大汉北部边关接连告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城,长安城内的年轻人群情激愤。
经过几年的择才试,长安城内气象一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聚集到了此处,他们有些是考上后正在候官的,有些是想要来寻先生学习的,也有更多的想要应征来做这些新手官员的幕僚的人。
年轻人满身血性,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满是请战之风。还有若干学子弃笔从戎,他们打包行李召集友人采买武器便想要奔赴边关。不光是这些学子,诸多富户也跑到了官府要求捐粮捐物。
今日之大汉已绝非往日模样。
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大汉人从骨子里就不觉得自己比匈奴弱,且此前若干场战役的胜利都给了他们底气,好战之风极盛。自打消息传开后,刘启还收到了好几个藩王请战的奏请,这些奏书和将领、边郡太守的请战文书放在一起能够堆起一摞。
刘启这几日身体不太好,他半躺在榻上,由太子将这些奏书念给他听。
“鲁王刘余,请战。”
“江都王刘非,请战。”
“长沙王刘发,请战。”
“赵王刘彭祖,请战。”
“云中郡太守魏尚,请战。”
“雁门郡太守周亚夫,请战。”
“平成郡太守冯敬,请战。”
刘彻舔了舔念奏书念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觉得胸腹之间有一点亮光正飞速从荧星一点转为燎原大火。他深吸一口气,放下奏书撩起前袍走到父亲榻前稽首而拜“儿子刘彻,请战。”
秋七月,荧惑耀天。
刘启点了三路大军自雁门云中和上谷而出,又点李广、窦皖两个青年将领率军为之做补给。
大汉第一次由守转攻,北入草原。
这一次出征本是试探性,主要目的实则是为了探明道路,奈何汉军运气滔天,竟然接连与左部几个大型部落遭遇,汉军连番作战,竟是将部落首领全数俘虏,这些首领宣布带领部落归顺大汉,并且愿意为汉军带路,为表诚意,他们带着大汉军队袭击了若干杂胡部落。
最后,大汉军队在入长安时,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令见多识广的长安民众都为之侧目。
冬十月,匈奴对大汉边境进行了报复性攻击,左右部联合起来对大汉的边境线连番骚扰,然而半月后,潮水般的匈奴敌军渐渐退去,防守的大汉将士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由自主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群匈人是怎么回事匈人如此大规模的退兵显然不属于正常情况。
被召去问询的窦婴沉吟片刻后道“臣斗胆猜测,是匈奴王帐出了问题。”
“王帐”大汉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有志一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哎呀,莫非军臣单于崩了
对于任何一个王朝而言,隔壁邻居内乱、死皇帝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然而等大汉安插在匈奴的探子传回消息后,众人都沉默了。
很遗憾,军臣单于还活得好好的,但匈奴的大巫死了。
死个巫又算什么大汉人纷纷挠头。这时就有了解匈奴情况的人来给他们解释,对于匈人来说,大巫的去世问题非常严重,尤其据说这位大巫在临终之前并没有指定自己的继承人,现在大草原上关于这个继承人问题正闹得不可开交。
巫的学徒也都来自于各个部落,这些部落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要支持自己部落的巫上位,但同时又有人觉得每个巫都能预先指定自己的继承人,为什么这任大巫不能
这其中明明有问题啊
一开始众人是猜测大巫做了什么为上天鄙弃之事,但渐渐地话题的转向就变得奇怪了,有人觉得大巫的死不是正常的死亡,因为大巫不知道自己会死在这时候,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指定后人。
既然大巫不是正常死亡,又怎会在此时死亡当然是因为大巫是被谋害的
巫是整个部落的信仰,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的部落都站在了王帐的对面,他们要求大单于调查此事。同时又有人提出查看大巫的尸体,却得知大巫的尸体已经被焚烧。
这太奇怪了虽然大单于说这是大巫的要求,因为大巫是以火占卜的巫者,所以他最后也想要回归到火焰里去,但是别的匈奴部落怎么解释也不听,他们认为就是军臣单于杀了大巫。
他是渎神者
军臣单于不止一次掀翻桌案,他很清楚这是一盆污水,但这盆污水扑的时机太好也太妙,令得他一时半刻间竟然都没有还手之力。
大单于是真的没有对大巫动手。他虽然有心削弱其权利,但他只是出于权势想要夺权,并不代表他真的不相信神。大巫是正常死亡,偏偏死的原因不太光彩他是被女人掐死的,在床上。
为了掩盖这一点,军臣单于才急急将尸体处理掉。
然而,哪怕他召集部落勇士进行解释,愿意听的人也不多,就连他让第一个见到现场的大巫学徒来解释亦然,这些人说学徒是他用继承大巫之位来引诱的人,他的话并不能作数。
军臣单于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我的父王遇到过和您一样的事情。”南宫公主这样说道。此时她正在为大单于焚香,香料是大汉使者上一次带过来的,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了,南宫熟练地打篆引火,然后将香炉盖子掩上盖住烟气,只留渐渐馥郁起来的檀木香气自炉中逸出。
檀香安神,自打南宫开捣腾腾香料之后,大单于就经常过来留宿,在南宫这里他能感觉自己放松一些。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敢彻底放松,南宫是大汉的公主,如今汉匈关系紧张,他不得不防。
就这样,他为了追求心静而来,却迟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怎么说”
南宫平静地说道,“当年七国之乱,您一定有所耳闻,那时候七国乱臣以诛杀晁错为名发兵,而当我的父亲真的杀了晁错以后他们却并没有停下攻伐的步子。”
“他们不是真的要杀晁错,而是举起了一面让我父亲无法按下去的旗子,为他们自己的行动遮羞罢了。”
“而当我的父亲忍痛按下旗子的时候,他们的狼子野心便遮挡不住了。”
“其实他们只是想要造反而已。”
她语气平缓,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军臣单于却听得有些入迷。七国之乱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匈人部落还在其中插了一手,想着捞上一笔,然而汉军平乱过速,他们还没来得及动动弹,叛乱就已经被平息了。
当时匈奴骑兵都快抵达关隘了,只能讪讪掉头。虽然这事是左部和人商量好的,但大单于也知道些,当时他嗤笑大汉皇帝的软弱,如今听起来“你的意思,你父亲当时就是看透了这一点”
南宫十分谨慎地回答,“父亲的想法,南宫看不透。”
“呵”军臣单于笑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在思考。
他觉得南宫公主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现在遇到的情况确实和当时汉国内乱有些相像,而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解释的各大部落亦是证明这一想法的铁证。
他沉吟了下,眸光阴狠似独狼,五指成拳,无意识地一张一合。南宫的视线自那上头飘过,然后她执壶倒下两杯热茶,一杯往大单于那儿推了推,一杯自己慢慢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