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到此为止。现在并非是终结楚王的时机。他还需要等。
政治博弈,不是街头斗殴,双方约个时间地点,叫上手下的兄弟,就可以了结恩怨。而是,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事件。这就像高明的剑客在等待机会。
权力之剑,就像在水中,束缚、阻力很大、很多。并非是握住他的人,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掉谁就干掉谁。而是要借助大势行动,才能无往而不利。
比如,高拱整徐阶。他硬是等到海瑞升官后,利用海瑞,把徐阶整的家破人亡。而张居正整高拱,则是利用王大臣之案,栽赃高拱。差点把高先生整的人头落地。
贾环的话,说得张安博、公孙亮、庞泽几人纷纷一笑。心中很轻松。
闲谈到夜里九点多,贾环起身告辞。大师兄和庞士元一直住在山长这里。
胖胖的张承剑送贾环到门口。月华如水,落在四合院的屋顶、围墙、庭院中。
张承剑叹口气,愧疚的道:“子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林大家拒绝随我们一起来京。我劝不动她。跟着来京城的是她最得意的弟子,石玉华。”
贾环抿抿嘴,拍拍张承剑的肩膀,声音低沉的道:“伯苗兄,我知道。不怪你。”
张承剑释然的笑一笑,目送贾环在月色乘坐马车离开。其实,强大、坚强如子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连夺嫡都敢于谋算。但心中亦有羁绊啊!
他来时,江南才子袁枚那首讥讽子玉的诗,已经传遍:到底公卿负前盟,荣华情重美人轻。林仙领略情中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
…
夏季天长。时时多雨。四月底的午后,又是一场暴雨侵袭着京城。皇宫中,元妃带着几名宫女、太监从凤藻宫中出来,到西边的永寿宫中求见天子。
永寿宫是杨皇后的住处。杨皇后封后后,并没有办到坤宁宫中居住。前皇后:前太子、晋王、楚王的母亲在雍治天子心中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
杨皇后是非常聪明的女人,不会去干这样的蠢事。她对天子常年住在西苑中享乐,都并不劝阻。
“参见贵妃娘娘!”
一路上,宫女、太监们跪拜。元春径直走过,往永寿宫内走去。片刻后,许彦出来传召,允许元春觐见天子。
“贵妃娘娘跟我来吧。”许彦拿着拂尘,看着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当先一步,走进殿中。
贾贵妃已经失宠了。这在宫中并非秘密。但他更知道,天子心中对贾贵妃似有一丝愧疚。而这份愧疚,使得天子轻易不愿意见贾贵妃。这是一年以来,天子第一次“单独”见贾贵妃。
永寿宫的寝殿中,雍治天子正和杨皇后两人坐在矮榻上相对着饮酒、看雨、闲聊。
杨皇后一身湖水绿的薄衫长裙,愈发衬的肌肤雪白。身姿略显丰腴,雪乳圆臀,珠圆玉润。三十三岁的美妇宛若熟透。玉脸上带着笑意,有着尤物般迷人的风情。
宫女、太监们都等在廊下。
贾元春走进去,低头,跪拜行礼,娴雅端庄,礼仪无可挑剔,道:“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雍治天子脸上有着纵欲过度后的虚弱苍白,才四十六岁,颇有些显老,鬓角花白,威严的道:“平身。元妃有事找朕?”
杨皇后没说话。她和贾元春有些隔阂。
贾元春点头,道:“陛下,臣妾欲为周贵妃的儿子燕王说一门亲事,还望陛下恩准。甄家三姑娘性情英敏,蕙质兰心,堪称良配。”
“甄家三姑娘?”雍治天子愣了下,想起前太子妃,梁王妃,叹道:“她家的姑娘自是好的啊。爱妃既然看中,朕便准了。”周贵妃因照顾贾皇子而死。燕王时常出入凤藻宫,元妃对他很照顾。这事,雍治天子自然清楚。
只是,燕王长的什么样,他都记不起来了。
杨皇后微笑着道:“元妃妹妹,陛下玉成燕王的婚事。只是,我亦有一事要请妹妹玉成。蜀王爱慕贵府的三姑娘,非她不娶,闹的我都头疼。今日正好妹妹和陛下都在。我替恪儿求亲,妹妹答应下来可好?”
杨皇后,身段性-感,一颦一笑,堪称尤物。但说话,性情却是端庄、持重、雍容、华贵。这构成她独特的魅力、风情。
贾元春低头,轻声道:“回皇后娘娘,这件事,我三弟弟和我说起过。离权力越近,受到的伤害越大。贾府并不想成为第二个甄家。”声音很轻,回绝的很坚决。
杨皇后无奈的一笑,看向雍治天子。
其实,贾府拒绝和恪儿联姻。她内心里也曾怀疑贾环对她有意见。但是,每年280万两白银的利润,就这么分给恪儿。如果,这叫对她有意见,那没意见是什么样的?
雍治天子好笑的道:“好了,燕燕。元妃不愿意便罢了。恪儿那里,我给他指定一门好婚事。庆国公的长女待字闺中,容貌性情,俱是一流…”
杨皇后嫣然一笑,柔顺的道:“臣妾自是听陛下的安排。”
贾元春看着说笑的帝、后,感觉到她自己是多余的人一般,告辞离开。但她并不羡慕杨皇后。她心中已决定在余生礼佛,为儿子来生祈福。
宫中,雨声缓缓。落在琉璃瓦上。富贵至极,然而,此处并非人间乐土。
…
…
时间到四月底,户部组织的铸造、发行银币之事,已经完成。各家的保证金,陆续到位。存在户部中。
贾府70万两保证金,凑得有点艰难。荣宁两府、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合计凑了10万两。在四王八公集团中借贷了20万两。从咸亨商行、广州行商伍观恒、胡炽手中合计借贷20万两。贾环再找黛玉借贷20万两。
四月三十日中午,伍观恒请贾环、胡炽在澹云轩一起吃酒。他即将离开京城。
伍观恒、胡炽都曾经想在离开京城前和贾环见一面,有意结交。而贾环十分上道,分别找两人各借贷10万两。约定利息20。这是非常良性的互动。
澹云轩内一处幽静的小院中。客厅陈设文雅、充满书卷风格。厅中摆了一桌酒。几道精美的粤菜。厨子是伍观恒带来的。一壶温软可口、老少咸宜的绍兴黄酒。
厅中,丝竹悦耳,美人歌舞助兴。
伍观恒六十七岁,一身蓝袍,颇有些清廋,尖嘴、马脸。笑着给贾环敬酒,道:“贾探花之名,天下皆知。接触下来,果然名不虚传。日后还要多多合作。”
胡炽身材矮小,塌鼻黄须,笑道:“伍员外,你应该直接和贾探花说:若是商税能对海贸货物少征收些就好了。”这段时间在京中,他和伍观恒谈成了好几笔大生意。
伍观恒顺水推舟的看着贾环。卫大学士、户部赵尚书和贾环私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
贾环微微一笑,直言道:“短时间内朝廷肯定不会征收。但长远来看,还是要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伍员外要有心理准备。”税收,是调节国民收入的一种手段。
伍观恒就笑,道:“诶,今天不谈烦心事。京中新来一位名伶,唱曲极佳。我今日请来,两位可大饱耳福。”说着,拍拍手。正在厅中舞动的四名美姬便退下。
少顷,便有歌声从隔壁的暖阁中传来。嗓音婉转诱人,通过唱功腔调,表现出一种丰富多姿,又令人难以捉摸的味道,唱到深情处,歌声如潮,似要把人淹没。
三曲唱毕。贾环神情郁郁,长叹一口气,扬声道:“请石姑娘现身一见。”
伍观恒和胡炽对视一笑。他们都是老年人。而贾探花,风流之名,天下皆闻。今日似乎可闻佳作。不虚此行。
但,其实,两人都想错了。因为,这三首曲分别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女儿情,让我们荡起双桨。
贾环总算明白,当日薇薇说“贾环,我要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如何忘得了那日在秦淮河上泛舟的情景?这曲子唱出来,他就知道,唱曲的是薇薇的得意弟子石玉华。
“唉…”
一声轻叹,如梦如幻。十几秒后,就见一名青衫女子,从隔壁暖阁转出来,走进厅中。15岁的年纪,丽质天成,身段婀娜。有一种很朦胧的神秘美感。翦水双瞳,勾魂摄魄。
石玉华美眸看着席间容貌普通的青年,心中很为她师父不值。不就是会写诗么,值得她师父在金陵苦等四年吗?
她的这种情绪,大约和我们现在看到九十年,以情书能泡到妞一样,感觉很幼稚。
贾环没有问薇薇在金陵如何,而是道:“石姑娘,你唱错了。让我们荡起双桨,是一首很快乐的曲子。”声音,微微有些低沉,带着回忆。
石玉华看着贾环,平静的道:“但我师父每次唱出来时,都是泪流满面。”她自然知道,这是一首轻快的曲子。歌词很明显。但她愿意将它唱的感伤。
若是有人知道石玉华在运河上,见百姓困于水灾,唱的是这首曲子,大概会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贾环笑一笑,神情带着追忆和温柔,肯定的道:“你不懂。”轻轻的吟诵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好个秋。”
伍观恒忍不住喝彩道:“好词。石大家,可否唱一唱这首新词?”
石玉华犹豫了一下,清唱起来。厅外的乐师忙配合。这是一首丑奴儿。管弦呕哑。声响厅中。她的嗓音,带着几许朦胧、慵懒的味道。
贾环喝着酒,听着曲,心里追忆着在江南和薇薇一起的美好的时光。等石玉华一曲唱完,再吟道:“故国乡音竟杳然,堂前燕子剧堪怜。摧残芳树岐王第,虚度春华贺老弦。红豆不忘行乐夜,锦缠殊忆奉恩年。因君细数梁园事,金陵旧事往如烟。”
石玉华微怔。
她能成为名伶,对诗词,自然是懂的。这是伤感的追忆旧事的诗词:红豆不忘行乐夜,锦缠殊忆奉恩年。
诗歌不像词,有词牌。石玉华微微沉默。或许,只有她师父能够在听到新诗的第一时间,找到合适的韵律,唱出来吧。特别是她所深爱的男子所作的诗。
贾环将杯中的酒,仰头一口饮尽,站起身,拱手道:“两位员外,我下午要启程去江南接一个人回来。少陪。当日,再置酒,与两位员外言欢。”
贾环说的客气,伍观恒忙道:“不敢。贾探花正事要紧。”和胡炽一起,送贾环出来。
石玉华心情复杂的看着贾环远处的身影。她念念不忘的,为师父的“复仇”,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呢?
…
…
雍治十六夏,贾环买舟南下。而京中,他的新词传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