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宝玉便辞别了林如海, 坐上了去金陵的船。黛玉则是在家待至元宵十五, 也洒泪辞了父亲, 回了京城。
宝玉坐了约半个月的光景的船, 便到了金陵。管祖宅的鸳鸯爹妈这几日天天打发人在渡口处候着,一连等了七八日才把宝玉给等来。
接了码头处传来的消息后, 鸳鸯的爹金和顺忙点了数十个小厮,一行人乌泱泱地往渡口处赶去。
站在码头上眺望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金和顺才看见远处一尾轻舟悠悠靠岸, 从船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身边围有三四个小厮, 殷勤地伺候着。
待走进了细瞧,只见他头戴紫金冠, 身穿八瓣团花立雁纹大红箭袖, 腰束五色攒花结长穗宫绦, 脚踩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
金和顺暗道:好一个富贵公子,这怕就是阖府上下俱捧在手心里的宝二爷了, 又见后头跟着的奴仆中有自己熟悉的面孔, 更加肯定了猜测。
如此想着, 金和顺忙挤出一张笑脸,热络地凑了上去,行了个礼道:“见过……宝二爷,奴才是管金陵旧宅子的,叫金和顺。”
宝玉抬眼见一老仆行礼, 又听他自报家门,遂点了点头吩咐道:“金管家派人把船上的东西都卸下吧,我初次来此,难免人生地不熟,往后还要依仗着金管家一些。”
金和顺一听忙道:“二爷抬举奴才了。”又拍着胸脯道:“只消您一句话,便是摘星捞月,奴才也没有半分推辞的!”说着立马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办事,自己则伴着宝玉说话。
宝玉走在前头,笑着问道:“宅子收拾的如何了”
金和顺答:“都已收拾妥帖了,也拨了几个懂事知礼的丫鬟到屋里伺候您呢。”
宝玉道:“丫鬟就不必了,我在姑父那几个月已经习惯凡事自己动手,实在不行也还有底下小厮伺候着。老爷太太也说红袖添香反而乱了读书心思呢。”
金和顺忙点头:“是奴才考虑不周,这就回去撤了那几个丫鬟,二爷您看如有哪处不爽快的,也只管同奴才说,保证遵您的意思改了。”
金和顺引宝玉上了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贾府旧邸。
收拾了几日得了空闲后,宝玉拿出林如海写的信件,打发人去季先生的府上投了拜帖。
这日季先生原在品茶,就见小厮拿了张帖子进来,口中还不住地说着:“老爷您的旧识,扬州的林老爷来信了。”
季先生大感讶异,忙接了信展开细瞧,看过了片刻,一拍大腿道:“如海兄啊如海兄……原来你是托我办个事,我说如何给我写信呢。”
此是戏言,当日季先生因官场黑暗而痛心罢官,对自己这个一同下场应试朋友的品行却是信得过的,知他不是嫌贫爱富的,如今瞧林如海步步高升,内心也暗暗为他高兴。
宝玉在拜帖上道三日之后上门拜访,季先生吩咐了门房的下人好生擦亮眼睛瞧着,莫要怠慢了客人。
一旁的小厮一边为其倒茶,一边开口道:“这位贾公子可是……荣国公之后”
季先生手执一斗彩灵云纹杯,正要饮茶,闻言想了片刻点点头道:“金陵应考,姓贾,听说如海兄同贾府又是姻亲,应该错不了。”
“老爷如何打算”
季先生笑了笑道:“你老爷我又不是那攀附权贵之人,任他身份如何高贵又与我何干。此次如海兄不过是托我周全‘童生互保’‘廪生具保’之事,轻而易举。”
“如海兄信中还说,他收了那位贾公子当弟子呢,倒叫我十分好奇贾公子得了老师几分真传。不过也不急,左右县试、院试下场一试,到时候便也知晓了。”
三日后宝玉果然上门拜访,门人领着他来至季先生待客的书房。
季先生正拿着一幅古画赏玩,见宝玉来了也没有站起相迎,只略微掀了掀眼皮,开口叫他坐下。
宝玉并未恼怒,反而行了个拱手礼道:“晚辈见过季先生。”
季先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仍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古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抬眼见宝玉仍是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心下有些满意,这才柔和了面目,同他说起话来。
季先生先是指了指手中的古画,问道:“你可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
宝玉道了声“失礼”,站起身来细瞧,只见那上头画了四个身穿宽襟大袍、神色颇为自得的士大夫,每人身旁各有一小童站立侍候着,四位隐士瞧着甚为放浪形骸、不拘于形。
最右边一人袒胸露乳,双手抱膝而坐,懒懒倚着纹饰繁复的靠背;第二人是赤足而坐,手上拿一柄如意作舞蹈状,身旁的童子手捧着书简;第三人则更是奇异,手持酒樽却回首作呕吐状,更有一青衫小童手持唾壶跪在身边侍候;第四人手持麈尾,小童恭敬地端着放置酒杯的托盘站在一旁,面前另有两盘蔬果。
宝玉见此心中已有答案,只是数字却对不上,思量片刻他还是道:“晚辈斗胆猜测,这上头画得可是‘竹林七贤’”
季先生抚了抚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猜出这个却不难,他意在竹林七贤背后之意。
他悠悠吟道:“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合该采菊东篱,与三五至交好友游览竹林。”
见宝玉并不答话,季先生道:“我观你面上似有不赞同之意”
宝玉道:“世人皆道魏晋风流、名士更迭,晚辈却不这样认为。九品中正盛行,擢士只看中门庭,视吏务实干为污浊之事,整日只顾清谈、黄老之说。”
“君可见五胡乱华、九州分裂生灵涂炭之惨状偌大北地,人口剩余不足三成,过半命丧胡人铁蹄屠刀之下。”</p>
季先生辩解道:“那是因官场黑暗、帝王昏庸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