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吃过腊八饭,就把年事办”,故从腊八日起查算田庄、店铺账簿乃是惯例。这日一早,凤姐儿便点齐了丫鬟婆子同管事户头,要查看账本。
那乌泱泱的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们俱低眉敛目地安静站在下首,一个个便连喘声粗气也是不敢的;而短袄布鞋的管事户头则站在院外,来往有婆子替他们递账传话等。
凤姐儿坐在上头,见着下人在自己的教导训斥下有了眼色、懂了规矩,不由得十分得意。她支着脑袋,将下面一个个丫鬟婆子挨个打量过去,见她们皆瑟缩了一下,方才满意抬眼。
平儿悄悄递了一盏茶上来,凤姐儿接过,用茶盖撇了撇沫子,庭院间寂静无声,竟可闻见瓷盖同瓷壁相撞发出的脆响。
凤姐儿缓缓饮了一口茶,随后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手边的桌上,她开口道:“你们是懂我的规矩的。”
“我也知道你们背后都是如何咒我的。”凤姐儿冷哼一声。
闻言丫鬟婆子们俱腿软打颤,一个个恨不得立即跪下来向她表忠心,口中喊着:“二奶奶冤枉啊,奴才们……哪敢咒您啊。”
凤姐儿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伽南香木镶金手镯,端的是雍容气度,她也不管底下丫鬟婆子如何花言巧语,只冷笑道:“可有多大本事,就吃多大碗饭。我今日也不同你们废话,你们也知我要干什么。”
她吩咐道:“来旺媳妇,点花名册。”
来旺媳妇出列,领了那厚厚一本花名册,先从前头管事的婆子挨个点起,她喊道:“钱婆子。”点到名的钱婆子遂从后头的人群中走出,由凤姐提问看视。
钱婆子恭敬地低下了头,朝凤姐儿禀报道:“奴才是管府上花园子事的,一应花木栽种修剪俱由奴才管着。”
凤姐儿问:“哦,今年的账簿呢?”来旺媳妇忙从一叠账簿中抽出花园子所对应的那一本,递到凤姐儿手上。
凤姐儿接过,粗粗地翻看了,指着其中一旬的用度银子问:“这四月府中可是种了什么,我瞧着上头的用度比别的月份多些。”
钱婆子有板有眼答道:“原是老太太吩咐给宝二爷的院子里移几株三年龄的桃花树,有因着林姑娘是爱风雅清幽的,故又种了几竿翠竹;老爷吩咐花园子中池潭要勤着疏通排淤,还要拔干净枯荷叶种上新的。另外就是府中花木修剪的开支。”
凤姐儿点了点头,挥挥手让钱婆子退下,又用眼色示意来旺媳妇点下一个名字。
“柳婆子。”
人群中出来一个打扮地较为鲜艳的婆子,凤姐儿瞧见了止不住地皱眉,有因着前些日子有人同她告了这柳婆子贪昧厨房采买上的银子,凤姐儿心里头便更不满了。
待找齐了人证,又找到了账簿上的错漏处,她今日打算好好让这婆子长个记性。
柳婆子道:“奴才是管府上厨房中事物的,短缺的食材采买同那时新的吃食俱是由奴才管着。”
凤姐儿听了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道:“哦,那你同我说说这几月府上分别用了多少银子,外头物价如何呢?”
柳婆子一听便呆住了,只因她是甩手掌柜,除了使足劲动歪脑筋钻研如何昧银子,其余其他琐事俱是使唤底下不如她又软弱胆小的婆子去办。
本来凤姐查账,她想着不过是按惯例问些平常问题,比如银子用在了何处上,该去何处寻那珍稀吃食逗老太太开心等。
哪里料想到凤姐儿竟然一针见血问她外头物价如何,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本来她欺凤姐儿不过是个初掌事的媳妇,又甚少出门,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做账的猫腻处,故鸡蛋一文钱一个,她稍稍添一笔画便成了十文钱。而这小小的十文钱对于财大气粗的贾府来说,对于管家的凤姐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柳婆子急的额头直冒汗,她结结巴巴道:“这……这……”
凤姐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如何不说话了!可是心虚了!张婆子,你来替她说!”
张婆子清脆地应了个是,走出人群站在柳婆子身旁道:“回禀二奶奶,上月府上从外头采办吃食共花了白银二十三两,其中……有二两银子被柳婆子偷偷昧下,故账上记成了二十五两。”
柳婆子瞪大双眼,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你这下贱蹄子胡说!我如何贪银子了!”说着,她便抬手推搡起张婆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凤姐儿轻轻咳了几声,阶下两个武壮有力的婆子立马拉开柳婆子,另有来旺媳妇走下来赏了柳婆子两个嘴巴子,好让她清醒清醒。
张婆子扑通一声朝凤姐儿跪下,她道:“奶奶不信可翻开那账簿,上头记着的某些不起眼的银两数字俱是做了假的,奶奶遣人去外头打探一声便知这物价不对。可恨那柳婆子欺您年少不知事,这才做假账来蒙您!”
凤姐儿拿了那账簿翻了翻,后扔至柳婆子脚下,冷冷道:“她说的可属实?”
柳婆子仍被人架着,头发乱糟糟的,闻言她哭求道:“二奶奶怎能相信她的话,奴才可是捧着一颗忠心侍候二奶奶啊。”
凤姐儿端了茶盏道:“继续打。”
来旺媳妇拢了拢袖口,凑到柳婆子面前笑着道:“啊呀柳婆子,你别忘了,你的女儿女婿也一同在府上做工呢,莫带累了儿女,你说是不是?”说着,又发狠打了几个嘴巴。
柳婆子直叫她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又羞又恼,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她垂下头恹恹道:“奴才……叫猪油蒙了心,这才干下这等错事,求二奶奶绕过。”
凤姐儿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道:“老太太把这家交到了我手上,我那是日夜盯着生怕出了什么纰漏。你们倒好,一个个欺上瞒下,是府里头没了规矩吗,惯得你们这样心大!”
说着,她转到柳婆子面前,许是嫌脚下的青砖被这低贱的婆子玷污,凤姐儿站远了道:“拉出去打个四十板子,让她好好记着什么是规矩。”
柳婆子闻言扎挣起来,扯着嗓子哭求道:“二奶奶,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饶过奴才这一遭吧。”
平儿也凑上来附耳劝道:“奶奶,四十板子会出人命的。”
凤姐儿冷哼一声,转身打量着这些噤若寒蝉却个个暗怀鬼胎的丫鬟婆子们道:“今日,我便再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许是我很久不发威,你们都当我是面团子捏的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到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