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贾母担心着宝玉同黛玉年纪小,不经事,原预备着派了贾琏送他们二人去扬州,却被贾政阻了。
贾政这样道:“此去本就是历练宝玉,况且琏儿在京城内还有差事呢。”
贾母想了想也是如此,便派了一个伺候过贾敏,熟悉林家事物又常外出走商的贾府旧仆跟着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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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刚亮,正是雾蒙蒙的细雨天,孱弱、白的透亮的阳光叫厚厚的云絮遮在后头看不真切,只觉满目是灰扑扑的光线。
唯有宝玉房中,支起的暗纹窗棱下的一处芭蕉叶,经雨水的冲刷,越发晶莹碧绿了。
因起得早,外面还下着雨,尚有寒风,丝丝凉意从脖颈窜入心口,直教人打个寒颤。
袭人遂给宝玉披上了一件蓑衣,又拿了一顶竹编的斗笠叫他戴上,临行前不断叮嘱他路上注意着身体。
她道:“二爷晚上贪看书,眼睛看红了也不肯放下。”
“茶凉了就让伺候的那些人勤着换,凉茶喝下去伤脾胃;天冷要加衣盖被,二爷虽然是酷暑天去扬州,可这秋分一过,天冷的也快。”
“往后我们几个不在二爷身边,二爷……可要自己注意这些。”袭人一边为宝玉系了斗笠上的带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只是说到最后,她有些抽噎了,忙低下头侧过身,取出帕子来擦拭眼泪。
宝玉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圈四周不见晴雯的踪影,明明昨晚上还塞给他许多荷包香囊扇套之类极精巧的小物件,想来是她空闲时候做的,只是这会儿怕是躲到内帐哭去了。
他道:“袭人,你们服侍过我一场,我记着你们的好,以后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
袭人闻言僵住,她努力展颜微笑,眼泪却是越掉越凶:“那我……便记着二爷的大恩大德了。”
因外头有茗烟锄药一众小厮候着,袭人送到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她望着宝玉披蓑戴笠远去的身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现今宝玉穿着的是新做的衣裳,松花绿的锦缎作底,似潺潺春水、十里春风,上以金线银纹绣流云百福,形若如意,绵绵不绝。抬脚间,衣袂纷飞,正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待回过神来,袭人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无奈嘲笑着自己的痴念,便回身去收拾屋子了,只是神情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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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昨夜辗转反侧一宿也未曾睡着,如今眼下微青,却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她正坐在贾母的院子里,陪老祖母说话。
因贾母年纪大,受不得清晨京城口的寒风,宝玉同黛玉便于贾母院子的正堂里同亲眷辞别。
贾母同黛玉说话时,还是言笑晏晏的欢欣模样,祖孙俩说着如何打扮屋子,于美学一处上倒有几分志同道合之意。
待宝玉进来,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辞别父母远行的样子被贾母瞧见,她便有些哽咽,却仍是强忍着叮嘱孙儿同外孙女要注意的事项。
下首的王夫人已是掏出帕子来不住地擦拭眼泪,凤姐坐在一旁劝慰着,说宝兄弟出息了,姑妈应该高兴些。
贾政端了茶慢慢地喝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待丫鬟拿来软垫,宝玉撩了袍子,扑通一声跪下,给坐在上方的贾母磕了三个头,含泪道:“老祖宗……孙儿,走了。”
他又对着贾政、王夫人磕头道:“老爷太太,儿子……走了。”
此时屋内便有呜呜咽咽哭泣之声,贾母听了这话眼泪便似滚珠般淌下,她捂着胸口不住地道:“宝玉,我的孙儿,你让老祖母怎么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儿啊……”
宝玉闻言也落了泪,黛玉见此情景小声地抽噎着,更毋论王夫人几近哭得瘫软在地。
最后还是贾政擦去眼角湿意,走上前来扶起宝玉道:“宝玉,此一去要专心读书,为父盼着你……蟾宫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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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一行主子送到门口,见微雨蒙蒙,两顶青缎软轿出了荣宁街,唯有贾琏得贾母的托付,一人骑着马盯着行李送上了京城口停泊的大船,又嘱托随行的老仆务必上心。
贾宝玉立于船头,入目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抬头见一孤雁拍翅飞过,叫声凄厉、楚天辽阔。
林黛玉瞧见了道:“宝玉,你进来吧,外头下着雨呢。仔细你淋湿了生病。”
宝玉闻言莞尔一笑,挥去心头郁气,撩帘子进了船舱内,紫鹃服侍他脱了蓑衣,又取过一条温热毛巾来想要为他擦去脸上湿润的水珠。
宝玉道:“我自己来吧。”他接过毛巾只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却忘了鬓发还湿着,若受了风,该头疼了。
黛玉皱眉,取过了他手上的毛巾为他擦头,待一条凉了,又吩咐紫鹃再去取一条温热的来,仔仔细细烘干了宝玉的头发。她手法轻柔,直熏的宝玉要睡了过去。
待擦过头,黛玉又命紫鹃煮了新茶来,船内安静,一时之间只听船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那豆大的雨珠砸在篷顶上,清脆悦耳,倒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在。
两人吃茶赏雨,也别有一番野趣。
宝玉捧着茶盏,因是热水初沏,其内茶叶还未舒展开来,只见银白隐翠,条索细长,又卷曲似螺,茶香甚是浓郁,仔细品之,味甘萦于舌尖,久久不绝。
他道:“这茶我一尝便晓得,定是上品的碧螺春。只是这茶叶是好茶叶,水却不见得了。”
黛玉闻言笑了:“左右是取了你们京城里的水,若你尝过我们扬州的水,那才是好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