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夫子一边提笔写下药方,道:“这次的药,药性更猛,你服用后,若有不适立即来此找我。”
萧暥接过药方,小心收好。
纪夫子又问,“上次我让你去晋阳找我师父,你定是没去罢?”
这个……
不是他不想去啊,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晋阳远在江南,千里迢迢,他当时急着去鹿鸣山保住阿迦罗的小命,哪里有工夫去江南?
二来,他是看过书的,谢映之其人俊雅孤逸,品性高洁,平生最瞧不上萧暥这种乱臣贼子,他就算拿着帖子登门拜访,这谢大名士肯不肯见他也是个问题吧?
而且易妆术也行不通,因为晋阳谢氏起于玄门。
没错,玄门,而并非是医家出身。
《庄武史录》中记载了大雍朝四大名门世家:盛京王氏,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以及魏氏王族。
他后来找云越确认过,王氏起于商贾,云氏乃开国元勋,而谢氏起于玄门名家,虽不过问朝野政事,但是天下诸侯,无不想拉拢他们。
所以易妆术这种小伎俩,在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家眼里,简直如同儿戏。
萧暥叹气,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多久是多久了。
纪夫子心知肚明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丝毫都不拿自家性命当回事。”
不不不,老爷子你别这样,我还没有放弃治疗。
“罢了,”纪夫子摇头,“如今你想去晋阳,也找不到他了。”
“为何?”萧暥问。
“师父他十天前离开晋阳,寻山访友去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萧暥明白,这些名士隐者,一出去云游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甚至十几年。
他这身子最多也就拖三五年,这三五年中,谢映之会不会回晋阳,根本不好说。
“等我料理完医馆这些事,我替你走一趟罢。”纪夫子道。
萧暥一愣,什么?难道说纪夫子要为他去找谢映之?
这山海茫茫,哪里去找啊?
而且这是古代,交通闭塞,道上险阻难行,这老夫子一把年纪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实在是过意不去让老爷子为他涉险奔忙,且找到的希望渺茫。
就算找到了,谢大名士得知他是萧暥,肯不肯给他治病还是个问题。
难道要救他这乱臣贼子的命?东郭先生了解一下?
要知道,原本谢映之就是死在原主手里的啊!这说明这两人从来不对付。
他道,“夫子,我……没事的,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喧哗。随即几个医馆的学徒仓促地架着一个头破血流的汉子跌跌撞撞进来了。
纪夫子立即站起来给他查看。
“出了什么事?”萧暥问。
一个学徒道,“清平居旁边的一堵墙塌了,把他压的,哦,听说还有人被压在下面呐。”
“知道了。”萧暥拍了下他的肩,快步走出医馆。
路边烟尘滚滚,有好多人围着一堆倒塌的废墟指指点点。
那里原本是一栋平房,横梁被火烤地脆弱不堪,最终垮塌下来,整个屋子像一条沉船般向西倾斜,摇摇欲坠。屋子的门被塌落的砖石堵死了。
屋子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小孩的哭叫声。
周围的人束手无策。
有人道,“那屋子本来就塌了一半,大家都知道危险,走路都绕开去,偏那小孩顽劣,追着一个黄皮子似的东西就进了去,结果就在那会儿另半边屋子也塌了,刚才那汉子想从上头翻下去救人,脚才踩上屋顶,又塌了一大片,如果不是大伙儿捞起他,他差点被压死。”
萧暥看了看,倾斜的屋顶东边确实有个类似狗洞大小的窟窿。
他心里琢磨着,刚才那汉子体型健硕,体重也不轻,这一脚踩上去,这酥油饼似的屋顶当然支持不住,就垮塌了一片。
就算这屋顶不垮塌,以这些寻常百姓的身手,进了屋,别说救人,自己说不定都出不来,那汉子倒是勇气可嘉。
这时有人拿来了梯子,一个身材精瘦的医馆学徒撸起袖子正要上前,被萧暥一把拦住。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带起飞沙走石,那破屋似乎跟着晃了晃,众人又发出一阵紧张的呼声。
他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跃上破屋的房檐。
他的身体本来就轻,加上重病后,更是没什么份量。整个人在风中如同一片凌空飞旋的柳叶般,轻轻落下屋顶,然后从那个窟窿里跃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昏暗,木头烧焦的烟火气呛得他嗓子疼。
好在他身手敏捷,目力又好,很快就发现了堵死的门前扒着一个瘦弱的男孩,正无助地边哭边磕着门。
浑然不觉头顶上一根烧断的横梁正摇摇欲坠,就在这时,咔一下塌了。
萧暥眼疾手快,飞身跃起,一把抱起他孩子,随即横梁带着一堆砖瓦碎石哗啦地垮了下来。萧暥甚至感到脚下的地似乎跟着晃了晃。
不好,这破屋顷刻间就要翻了!
他听到外面的人群也发出的惊呼和尖叫。
再不走,他们都要埋在下面了!
他抱着那孩子刚要飞身掠出窟窿,忽然,寂静中他听到一声娇嗲的叫声。
这声音极像人声,好像还是……婴儿?
他一诧,随即眼角就掠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想都不想,腾出手一捞,随即就带着那东西和小男孩跃出了废屋。
他们前脚刚刚落地,就听到背后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似乎都跟着震了震。
那歪歪斜斜的屋子彻底终于倒塌了,腾起漫天烟尘。
他跟那孩子以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顿时都成了‘粉尘人’。
萧暥把那孩子带到了医馆,纪夫子立刻给他查看了一遍,吩咐学徒带他去洗个脸。
“这孩子没事儿,你也让我看看。”纪夫子道。
萧暥赶紧道,“我没事。”
他是心虚,就怕纪夫子也让他洗脸,他脸上的妆容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了吧,全靠这一脸粉尘掩护着。
他赶紧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问“它没事吧?”
纪夫子无语。
那是一只灰色的猫,看上去还是只小奶猫,像一团棉花,一手就能握住。
“你倒好,不但救人,还救猫。”纪夫子没好气道。
萧暥用手指骚了骚小猫的肚皮,那小东西灵活地一个翻身抱住他的手指就要舔。
纪夫子看了看,“没事儿,洗洗干净是只好猫,能拿耗子。”
萧暥:……
旁边一个学徒道,“那孩子刚才莫不是追这只猫,才进了那栋屋子?这猫蹿得贼溜着,我们还以为是黄鼠狼。”
这时那孩子已经洗干净了脸被带出来了,纪夫子对学徒道,“打听一下是谁家的孩子,太顽劣了,送回去给看好了,敢别再跑出来惹事就捆起来。”
那小男孩看了一眼这凶巴巴的老头吓得直往萧暥后缩。
萧暥道:“不用了,我知道是谁家的,我送他回去。”
因为这熊孩子他见过!不是别人,就是城外那个卖竹马的小姑娘的弟弟!
萧暥扶额,当时在客栈初见,看起来很腼腆的一个小男孩,居然那么顽皮。
萧暥问:“你姐姐在城外的福源客栈等你,你知道吗?”
熊孩子摇头:“我……我就是来找猫。”
萧暥愕然:“你这几天都在城里找猫?”
孩子点点头,然后像宝贝似的抱起那只小奶猫,也不管脏不脏,在脸上蹭了蹭。
“你这几天就在城里追一只猫?”纪夫子感到不可思议,问道,“那你怎么过的?”
“嗯,白天找灰儿,晚上就去施粥的帐篷吃饭睡觉”
纪夫子再次无语,对萧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男孩的脸贴着猫,“灰儿皮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萧暥面无表情‘哦’了声,然后捏住猫脖子后面的软肉一拎,就把小奶猫提了起来,“这猫我没收了。”
小男孩目瞪口呆。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这个刚才还舍命救他脱困的哥哥,转眼……抢了他的猫。
萧暥眼梢一挑,“我救了你罢,这猫就归我了。不然今天这事儿,我告诉你姥姥。”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表示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萧暥是有打算的,这猫贼灵活,以后还得乱蹿,这孩子再追着猫到处乱钻,城里又那么乱,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而且……这小绒团子,手感还真好。
“好……好吧。”被抢了宠物的小男孩无奈。
萧暥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对纪夫子道,“夫子,我送这孩子回去。”
纪夫子摆摆手,刚想转身回去,就听到那孩子问,“哥哥,你会好好照顾灰儿吗?”
萧暥边走边道,“那你以后就要听姥姥和姐姐的话,不要乱跑,不然……”他眼睛一弯,“最近我正好嘴里寡淡…”
那小男孩像收到了最大的威胁,赶紧使劲点头,“我一定乖乖听姐姐话,再也不乱跑了,哥哥你,你别……别吃灰儿。 ”
纪夫子看着他牵着娃的背影,觉得此人真是一言难尽。
救了孩子,又厚着脸皮抢了猫,还扬言要……吃掉?
“夫子,这身手不凡的青年是你徒弟?”有人问,
纪夫子摆摆手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好打听的。”
他一脸古板,看起来就不好惹,围观群众闻言泱泱散去。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人戴着幕篱站在原地。
虽然看不到容貌却仍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清雅逸致的青年。
他身材颀长,衣衫淡雅,刚才立在一众人就中犹如孤云白鹤般卓尔不群。
但纪夫子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照样对他挥手打发道,“走走走,别看了。”
别多打听,这人我不认识。
但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只见那人不紧不慢摘下了幕篱。
纪夫子向来横眉冷目的一张脸顿时怔住了,惊喜交加后,毕恭毕敬道,“师父。”
他和纪夫子站在一起,俨然是迥异的两种气质。
一个风霜遒劲如孤松苍柏,一个清寒修逸似古菊危兰。
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一师一徒。
青年为师,老者是徒。
那青年的声音极为温雅,好像悠扬的风拂面而过,态度又非常亲和,他问,“此人是谁?”
他一开口说话,医馆里一众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学徒倏地噤了声,似乎在屏息凝神聆听,一片嘈杂竟然顿时安静了下去。
纪夫子道:“他是弟子在安阳城遇到的一个小友。”然后想了想,不忘为萧暥解释道,“哦,他也不是故意抢那孩子的猫,因为刚才……”
“有趣”那青年忽而微一笑。
“啊?”纪夫子不明白。
“救了人,抢走猫,此人有趣。”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