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宁毅道,“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你选择不死不休,人家就会给你转圜余地,你若想要有转圜余地,对方是连谈都懒得跟你谈的。所以,我何必在乎呢?”
“只是如此一来,你屠杀女真俘虏,金人那边,又岂会不用屠杀汉人俘虏的手段作为报复?这中间,原本是有可谈之处的啊。”
宁毅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他们已经在杀了。”
他顿了顿:“战争就是兑子,有些债是往日里就欠下了的,看起来人还在,实际上早已不在你的手上了。女真人屠杀汉人由来已久,有事没事都要杀几个,我们这边杀了女真俘虏,对方当然会还以颜色,但若我们真的在乎这些颜色,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拿这些汉人俘虏要挟我们,最后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加巨大。”
他的回答就到这里,随后有人询问:“金人已经在杀汉人俘虏了?”
“谁也挡不住的。”宁毅低声叹道。
外头隐隐约约的,枪毙的响声还在传进来……
城池当中狂欢,犹如沸腾一般持续了大半日仍未停歇,即便在偏僻的卫生院里,也能听到外头的动静一阵一阵的传来。
背后的伤势稍稍愈合,偶尔能够坐在床上的曲龙珺也听说了外头枪毙女真人的壮举,以至于卫生院中的大夫、伤员也都跑了出去看热闹,有时候也能听见远远的赞叹声传来:“华夏军真是好样的……”
“有种……”
这些声音即便隔了几堵院墙,曲龙珺也听到其中发自内心的褒美之情。
以她十六岁上简单的阅历来说,华夏军确实是好样的,这一点在最近几个月看起来,几乎无可辩驳了,可父亲被华夏军杀死的事实又阻止着她对这件事的思考。她只能尽量地将思维放在其他的一些问题上。
例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她坐在床上,疑惑地翻了半天的书。
这本书完全由粗俗的白话文写就,书中的内容非常好懂,乃是华夏军藉由一些女子自立自强的经历,对于女子能做的事情进行的一些建议和归纳,当中也颇为热血地喊了一些口号,诸如“谁说女子不如男”之类的歪理,鼓励女性也积极地参与到工作当中去,譬如在华夏军的织造作坊里打工,便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会感受到各种集体温暖云云……
曲龙珺完全不明白那位小军医将这本书放在这边的用意。
自己来到西南,是因为闻寿宾想要祸乱华夏军的理由,自己的父亲,当年领军征讨小苍河,被华夏军打死,这些事情华夏军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会如何处理自己都还没说清楚,一旦伤势痊愈,被审判被打被杀都有可能……
但看看这本书,难道华夏军做出的决定是要自己在这边嫁个男人,然后打入华夏军的作坊里做一辈子工以作惩罚?
这样的想法,在天下里的哪里,都会显得有些奇怪。
她翻书翻了半日,对于是否龙大夫放下的这本书还有些犹豫,中午顾大妈过来时,曲龙珺便开口试探了一次,道不知是谁在她床边放了一本书,顾大妈拿来看了看,只是说不是自己。
下午时分小大夫过来询问她的伤情,曲龙珺鼓起勇气,趴在床上低声道:“有、有人在我床边放了一本书,龙、龙大夫……是你放的吗?”
“什么书?”龙傲天脸色傲岸,目光疑惑。
不是他?
曲龙珺也迷惑起来,将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拿出来。对方拿着看了看,还站在床边认真地翻了几页,目光嫌弃。
“妇女也顶半边天,我怎么会看这种书!你看,这里写的是你们这些妇女看的。”
“呃……”曲龙珺觉得他表情凶恶,吓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是说你看的,我是说,不知道谁放在这里的……”
“……”龙傲天沉默片刻,将书放下,“反正不是我。那你就看看吧,给妇女的。”
他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曲龙珺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是待到对方快要离开时,方才道:“龙、龙大夫,如果不是你,也不是顾大妈,那到底是谁进了这个房间啊?”
“卫生院里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怕的……嗯,反正我会好好看着这边,你不用担心这个了,应该……说不定是哪个护士拿给你看的吧,反正不用担心。”
他反复地强调了不用担心,随后一脸高傲地出去了。
……
傍晚,顾大妈在院子里洗衣服时,与坐在一边剥豆角的小宁忌聊起天来。
“宁忌,是你把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给那小姑娘的啊?”
“嘘。”宁忌竖起一根手指,“顾大娘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啊?”
“不是顾大娘你前几天说的吗,她一个人,十六岁,家里人都没有了,拐卖他的闻寿宾也死了,以后都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所以买本书给她,让她自力更生。”
“啊?”顾大妈胖胖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都装着迷惑,“为什么……要她自力更生啊?”
“她当然要自力更生啊,咱们华夏军做好事归做好事,现在人也救了,伤也治了,最近花了多少钱,等到她伤好以后,当然不能再赖在这里。我是觉得她自己走最好,要是被赶走,就不好看了……切,救人真麻烦。”
“呃……”顾大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台阶上剥豆角的小少年,“原来……小宁忌你是这样打算的啊……”
“要不然呢?”宁忌瞪着两只理所当然的眼睛。
“嘿嘿,大娘是觉得……”顾大妈笑着,斟酌了片刻,“大娘是在想啊,你原来……原来……原来你救这个小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啊……”
“啊?”宁忌嘴巴张大了,白净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变红,随后便见他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女人……不是,我是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我我……”
“没事没事没事,多大点事,是顾大娘之前搞错了,还以为你想收她回去做童养媳呢,嘿嘿。”胖女人笑着挥手。
宁忌原地跳了两下:“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救了她,就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而已,然后初一姐又让我解决掉这件事,我才给书给她看的!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她赶走——”
“好了好了好了,信信信,当然信,就是想岔了嘛。你剥豆子剥豆子,现在把她赶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小孩子话……”
“等她好了我就赶她。”
“那也不许太乱来了,行了,她的伤不轻,这边就由顾大娘做主先给她收着,哎,年纪轻轻又长得水嫩,吃不了几口饭。”
“我没觉得她有多水嫩。”
“不水嫩不水嫩,确实糙了点……”
夕阳将大地的颜色染得通红时,负责收尸的人已经将完颜青珏的尸体拖上了木板车。城池内外,行人来来往往,大大小小事情都相互穿插交织,一刻不停地发生着。
名叫曲龙珺的少女在床上转辗反侧地看那本无聊的书时,并不知道隔壁的院子里,那看来严肃高傲的小军医正诅咒发誓地说着要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话,因为被指喜欢女孩子而受到了侮辱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这天入夜后不久,顾大妈便与巡逻经过这边的闵初一碰了头,说起了他傍晚时分的表现,闵初一一边笑也一边疑惑。
再晚一点,闵初一与辛苦了一天的宁曦在摩诃池附近碰头,又悄悄地说起了这事。宁曦表示对弟弟的感情问题不屑一顾,他快累死了,需要关怀,之后被暴力的未婚妻打了一顿,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互殴,接下来便被夜空中的流云遮掩住了。
北地金境,对于汉奴的屠杀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着,吴乞买驾崩的消息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一场关系整个金国命运的风暴,正在这片混乱而癫狂的气氛中,无声地酝酿。
八月初,在暗中窥探的汤敏杰收到了南面传来的、自卢明坊牺牲后的第一轮指示。
这个时候,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已经结束,随之而来的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如期召开,西南的状况欣欣向荣。
这个时候,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将在北地发生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