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彦道:“这消息是初二那日凌晨确认之后才以八百里加急全速传来,西城县谈判已经开始,看来不像是华夏军作伪。”
临安城在西城县附近能搭上线的并非是简单的探子,其中许多投降势力与此时临安的众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因此,情报的可信度还是有的。铁彦如此说完,朝堂中已经有官员捋着胡子,眼前一亮。吴启梅在前方呵呵一笑,目光扫过了众人。
“黑旗击溃宗翰,在西面已居于绝对优势,他为刀俎,戴梦微为鱼肉,这一刀劈与不劈,看的确实是那位宁先生的心情。西城县谈判,会不会有变数,眼下难说,但黑旗愿意放过戴梦微的可能,以老夫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当中的涵义,我看有几位大人,也已经想到了。”
能够站在这片朝堂上的俱是思维敏捷之辈,到得此时吴启梅一点,便大都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些事情,只见吴启梅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黑旗固有许多理由直接进攻西城县,但若真要放弃进攻,那至少有几件事,是如今可以确定的。其一,若黑旗不愿要西城县戴公手上的地盘,那就说明,他至少几年之内,无心东进。”
这句话令得朝堂上下一大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吴启梅在那儿说着:“其二,黑旗不光穷兵黩武,到得如今,他竟然还想与我等一道,抢一抢天下民心,这件事,倒也有趣……”
“其三,也有可能,那位宁先生是注意到了,他攻下的地方太多,然而与其同心者太少。他看似顺应民意放过戴梦微,实际上却是黑旗已然强弩之末,无力东扩之体现……其实这也南面,望远桥七千败三万,汉中两万破十万,黑旗煌煌如旭日东升,可这世上,又岂有这等只伤敌不伤己的状况呢?黑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如此事态,才更是符合我等先前的推断了……”
他环顾四周,侃侃而谈,殿外有闪电划过雨幕,天空中传来雷声,众人的眼前倒像是因为这番说法更为开阔了许多。待到吴启梅说完,殿内的许多人已有了更多的想法,就此七嘴八舌起来。
“若真是如此,我方可以运作之事甚多……”
“黑旗初胜,所辖疆域大扩,正需用人,而可用之人,都得能写会算才行吧,既然如此,我有一计……”
“如此一来,倒真是便宜戴梦微了,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来……真是命大。”
“倒也不能如此评价,戴公于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汉民,也算是活人无数。他与黑旗为敌,又有大义在身,且将来黑旗东进,他首当其冲,未尝不是可以结交的同道之人……”
殿内众人的发言熙熙攘攘。当今天下虽说已是群雄并起势力纷纭之态,但举足轻重者,无非金国、黑旗两端,如今金人北撤,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中原、江南,一旦能够确定黑旗的状况,临安众人也就能够更轻易地判断未来的走向,决定自己的策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方面是因为终于看见了破局的端倪,另一方面,也是在抒发着过去几日心中的焦虑与惴惴不安。
未来的几日,这局面会否发生变化,还得继续留心,但在眼下,这道消息确实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李善心中想着,看见甘凤霖时,又在疑惑,大师兄方才说有好消息,还要散朝后再说,莫非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的好消息过来?
他怀着这疑惑听下去,过得一阵,便又有一条大的消息传来,却是岳飞率领的背嵬军自昨日起,已经发起对泉州的进攻。除此之外,整个早朝便都是一些琐碎事务了。
小皇帝听得一阵便起身离开,外头眼看着天色在雨幕里渐渐亮起来,大殿内众人在铁、吴二人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商议了众多事务,方才退朝散去。李善跟随着甘凤霖等一群同僚去往吴府,到了相府中后又领了一顿稍晚的朝食,吴启梅也过来,与众人一道用完餐点,让下人收拾完毕,这才开始新一轮的议事。
“西边的消息,今日早朝已然说了,而今让大伙儿聚在这里,是要谈一谈南边的事。前太子在福州做了一些事情,而今看来,恐有异动。凤霖哪,你将事物取来,与大伙儿传阅一番。”
吴启梅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因此显然是一件好事。他的说话之中,甘凤霖取来一叠东西,众人一看,知道是发在福州的新闻纸——这东西李频当初在临安也发,很是积累了一些文坛领袖的人望。
女真人去后,铁彦、吴启梅也在治下发,刊载的多是自己以及一系门生、朋党的文章,以此物为自己正名、立论,只是由于麾下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较少,效果判断也有些模糊,因此很难说清有多大作用。
此时众人接过那新闻纸,一一传阅,第一人接过那新闻纸后,便变了脸色,旁边人围上来,只见那上头写的是《西南战事详录(一)》,开篇写的便是宗翰自汉中折戟沉沙,惨败逃亡的消息,随后又有《格物原理(序言)》,先从鲁班说起,又谈到墨家各种守城器物之术,接着引出二月底的西南望远桥……
众人同样目瞪口呆起来,忍不住看这新闻纸的开头,待确定这是福州的新闻纸,心头更加疑惑起来。临安朝廷与福州朝廷如今固然是对立的姿态,但双方自称继承的都是武朝的衣钵,与西南黑旗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临安的众人知道自己投靠的是金国,想要靠到黑旗,实在也靠不过去。
但自己是靠不过去,福州打着正统名号,更是不可能靠过去,因此对于西南大战、汉中决战的讯息,在临安至今都是封锁着的,谁想到更不可能与黑旗言和的福州朝廷,眼下竟然在为黑旗造势?
——他们想要投靠华夏军?
前太子君武原本就激进,他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靠黑旗!?
有人想到这点,脊背都有些发凉,他们若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武朝天下固然丧于周君武之手,但江南之地局势危殆、迫在眉睫。
众人这样猜测着,旋又看看吴启梅,只见右相神色淡定,心下才稍稍静下来。待传到李善这边,他数了数这新闻纸,一共有四份,乃是李频手中两份不同的报纸,五月初二、初三所发,他看着报上的内容,又想了想,拱手问道:“恩师,不知与此物同时来的,是否还有其它东西?”
“思敬想到了。”吴启梅笑起来,在前方坐正了身子,“话说开了,你们就能想清楚,为何福州朝廷在为黑旗造势,为师还要说是好消息——这自然是好消息!”
老人大笑着挥了挥手:“前太子君武性情本就激进,建朔朝堂仍在时,便常与朝中大臣交恶。这是因为,建朔帝接皇位,本就是半路出家,前太子自幼所学,也并非是堂堂的帝王之术,他年纪尚轻,局势已危殆,只以为是文臣误国,故此专注于军务,到得女真南下,他活跃于阵前,更显铁血,建朔帝与龙船离开后,他在江宁破釜沉舟,击败过宗辅一次,后来江宁继位,他整军、收权,杀了不少人,韩、岳二将带着他一路杀出,最后到福州,他是尝到这一言堂的甜头了!”
吴启梅挥了挥手,话语越来越高:“然而为君之道,岂能如此!他打着建朔朝的名头,江宁继位,从去年到如今,有人奉其为正统,福州那头,也有不少人,主动过去,投靠这位铁骨铮铮的新君,可是自抵达福州起,他手中的收权愈演愈烈,对于过来投靠的大族,他给予荣誉,却吝于给予实权!”
“在福州,军权归韩、岳二人!内部事务他好用吏员而非文臣!对于身边大事,他信任长公主府更甚于信任朝堂大员!如此一来,兵部直接归了那两位大将、文臣无权置喙,吏部、户部权力他操之于手,礼部形同虚设,刑部听说安插了一堆江湖人、乌烟瘴气,工部变化最大,他不光要为手下的匠人赐爵,甚至于上头的几位主官,都要提拔点匠人上去……工匠会做事,他会管人吗?胡扯!”
吴启梅手指敲在桌子上,目光威严肃穆:“这些事情,早几个月便有端倪!一些福州朝廷的大人哪,看不到将来。千里当官是为何?纵然为国为民,也得保住家人吧?去到福州的许多人家大业大,求的是一份允诺,这份允诺从何处拿?是从说话算话的权力中拿来的。可这位前太子啊,表面上自然是感谢的,实际上呢,给你位子,不给你权力,打江山,不愿意一道打。那……我以国士报之,您不以国士待我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周君武啊,寒了众人的心。”
……
外头下的雨已渐渐小起来,院子里风景明澈,房间之中,老人的声音在响
“……这些事情,早有端倪,也早有许多人,心中做了准备。四月底,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到福州,这孩子的心思,可不一样,旁人想着把消息封锁起来,他偏不,剑走偏锋,趁着这事情的声势,便要再度革新、收权……你们看这新闻纸,表面上是向世人说了西南之战的消息,可实际上,格物二字藏身其中,革新二字藏身其中,后半幅开始说儒家,是为李频的新儒家开道。周君武要以黑旗为他的格物做注,李德新欲用革新为他的新儒学做注,嘿嘿,真是我注五经,何如五经注我啊!”
“……五月初二,汉中战果公布,福州哗然,初三各种讯息迭出,他们引导得不错,听说私下里还有人在放消息,将当初周君武、周佩在那位宁先生座下学习的消息也放了出去,如此一来,不管舆论如何走,周君武都立于不败之地。可惜,世上聪明之人,又何止他周君武、李德新,看清楚局势之人,知道已无法再劝……”
吴启梅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微微的晃了晃:“初三下午,便有人修书过来,愿意谈一谈,顺便奉上了这些新闻纸。今日初六,福州那边,前太子必然连消带打,这类书信在路上的恐怕还有不少……唉,年轻人总以为世情硬朗如刀,求个勇往直前,然则世情是一个饼,是要分的,你不分,别人就只能到另一张桌子上吃饼喽……”
吴启梅没有传阅那封信函,他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外的天光,面目冷峻,像是天地不仁的写照,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流露了七分从容、三分讥诮:“……取死之道。”